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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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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渐眉间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那便却之不恭了。”
百里谕行了个礼,走在前面带路,周绞的手从她肩上放下来,转而拉住了她的手。百里谕的手是冰凉的,被那温热的手掌一握,烫得想要瑟缩,但还是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指尖。
周绞并不放心把一切交给她,眼下这种被动的局面,让她有些烦闷。
而百里谕像是没有察觉到似的,走到院中的亭子里,那里摆着几份糕点,和煮茶的小炉,梅花就在不远处,静静散发着幽香。
糕点是今天早上没有吃完的,换了个小的盘子装罢了,周绞一眼就看了出来,这盘糕点早上她还在路过的小厮手上见过。
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百里谕里子还是那个里子,总有一些恶劣的小聪明。
沈渐:“这都是姑娘亲手做的?”
百里谕点了点头。
沈渐:“周卿好福气啊。”
周绞嘴角抽了抽,“是,青玉,得之我幸。”
“青玉姑娘”眼里的笑意更明媚,她抬手煮茶。明明算不上绝世美人,可一动一静却给人一种如在画中的静谧美好。沈渐放松了身体欣赏着,道:“我想起年少时,我母亲也很喜欢煮茶,每次我练完剑,她都会站在一旁,冲我招手,拉着我去屋里吃她准备好的糕点茶水。”
周绞闻言深深地看了一眼百里谕。
百里谕泡茶的手艺是她教的。冷宫里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每次她离开,百里谕都会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她给不了准确的日子,最后想了个法子,说:“改日我带些茶叶来,那东西喝起来没意思,消磨日子倒是一绝。看看书,喝杯茶,一天就过去了。”
后来每次她去那冷凄凄的宫殿,都能喝上一杯热腾腾的茶。
沈渐和百里谕明明不认识,却好像很聊的到一块去,周绞从一开始听着沈渐的每一句话,到最后越听越困,终于熬到了他告辞。
“青玉姑娘好像身体很是不适,那就好好休息吧,朕这就告辞了。”
周绞起身要送,沈渐拦住她说:“不用送了,好好陪陪青玉姑娘。出京之前,好好给她调理调理身体。”
“臣遵旨。”
一直到皇帝走远,整个院子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周绞:“你和他倒是能聊到一起去。”
从皇帝走出院门后百里就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低垂着头,没了在沈渐面前的清雅从容,仿佛周绞比皇帝还可怕似的。“七月,调查周百户,去过境县。”那里是沈渐的故乡。她声音嘶哑难听,好在语速慢,倒也能听清,但每次周绞听到总会心头一阵憋闷。
周绞本来就是随口一说,这时更没了继续交谈的欲望。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只有茶壶里的水在沸腾,咕嘟咕嘟。
她心里思考着刚刚皇帝说的话,终于理清楚些思绪时,却看百里谕身体一软,突然向后倒过去。
她下意识接住了人,皱眉道:“怎么了?”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怎么说到说倒就倒?
阿玖飘在她脑袋上,张口大骂:“你这个傻子!人家在雪地里跪了一夜,铁人也得病倒了!你个坏人!”
周绞喊来侍从:“把王大夫给我找来!”
侍卫:“大人,王大夫去陆大人府上了。”
“给我带回来,我不信陆无书少了一个他还能死在床上!”她说着,将烧得滚烫的人抱着走进了房间。
这里的房间里没有放炭盆,同她日常待着的暖庐相比,实在是冷得过份,刚刚在外面坐着她已经觉得冷了,没想到这晒不到太阳的屋里竟然更冷。把人放到床上,她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这里和当年的冷宫有多像。这想法似乎把她刺了一下,她抬手按了按眉心,试图清理掉那一丝无用的愧疚。
“周勤,让人送炭盆来。”
“是。”
过了半个时辰,王大夫才姗姗来迟。
“这是寒气入体,加之连日思郁,病来如山倒啊。”王大夫一边说一边开药。
周绞皱眉:“怎么一个武人身体还不如我?”
王大夫瞪着她:“你是主子,整日待在暖庐里,山珍海味地养着,她呢?风里来雨里去,大冬天的,你当她是铁打的?我来的时候还听说,昨天你罚她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她好歹是你恩人的女儿,你就这样对她?我看你是一点儿也不知道轻重,真是竖子!”
阿玖飘在空中,听见周绞被骂感觉整个系统都通畅了。
王大夫是看着周绞长大的,整个府中,当今世上都只有他敢跟周绞这样说话。周绞被骂也没反驳,只是盯着床上烧得两颊发红的人。
“我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背着药箱起身,“这次若是能从陆大人那里全身而退,我估计不会回来了。”
周绞一惊:“你要去哪儿?”
“天下之大,求医之人无数,我哪里都可去得。”
周绞起身想留他,却又好像无力阻拦。
他本就不是自己家里的下人,为了报父母当年一饭之恩留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送来了几个炭盆,房间里终于开始暖和起来,她此时应该回去,却不知为何根本不想动,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时间有些疲惫。
睡着的百里谕呼吸绵长,她听着,竟然也生出几分困倦来,正要睡着时,猛然听见那呼吸声变得急促,百里谕似乎说了句什么,她的困意陡然消散,“什么?”
百里谕声音很小,她凑近了去听,听见一句:“裁月……”
模模糊糊的两个字,却让她呼吸一窒。
——“我母妃离世得早,很久没有人叫过我乳名了。”
“你还有乳名?”
“嗯,你看这块玉,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她给我取了个乳名叫青玉。她说,想让我同这玉一般通透干净。”
“那样的人可没办法在这鬼地方活下去。”
“我不知道。那你呢,你有乳名吗?你父母如何称呼你?”
“裁月,周裁月。这是我以前的名字。这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不要同别人说,知道吗,小孩儿。”
“嗯!”
她年近而立,算下来,同百里谕相遇相处那一年多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些事,却不想百里谕还记得。
她是先帝养女,又年少成名,养成了恃才傲物、心比天高的性子,根本看不上京城那些攀附的庸才。偶然在冷宫里遇见百里谕,发现她天赋极佳,于是生了教导的心思,觉得百里谕是璞玉一块,来日必成大器。
那时的离朝已是强弩之末,皇帝缠绵病榻,底下的孩子不是平庸就是年幼,没有一个能担起大梁的,周绞心气太高,年少无畏,一心觉得自己一定能将百里谕培养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她想做那个打开新局面的人。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对一个人那样耐心,温和得简直不像她,竭尽心力,亲自教导功课,还给她找了个武艺师父,恨不能一夜将自己能给的东西全部塞给百里谕,哪怕知道对方对自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没有离开。可她到底还是迟了。
那年她刚刚过完二十岁生辰,突然接到圣旨,皇帝命她出使邻国,为期一年。
临走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要百里谕不可荒废学业,等她回来,可最后,一切竟成了一场空。
再次见到这个徒弟时,对方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低声下气一口一个周大人,嗓音沙哑,眸光躲闪,哪里还有一年前的璞玉之姿。那一刻她就知道,她就像一个赌石的赌徒,输得一败涂地。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在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她气急败坏地逼问,却只得到一句“我本生性平庸,不堪大任,不想陪着你继续走这条不归路”。
周绞这辈子都没有那样挫败过。
一生一次的失望,带来的是极致的疏远以及憎恶,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流芳殿。
她身在权力中心,像站在洪流之中,眼看着洪水将城池冲倒,却没有半点办法。她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没有人同她并肩而战,更没有人配同她并肩而战,她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离朝像沙堡一般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她怎么甘心呢?
叛军进城后,皇帝气急攻心驾崩,沈渐将他的几个儿子杀了个干净,周绞只来得及在最后一刻救走了身在冷宫里的百里谕,如今这个世上,只有她身上还留着纯正的百里谕家的血脉。
韬光养晦,从头开始,她周绞绝不认命。
其实她每次看见百里谕,都会产生巨大的无力感,但她只能安慰自己,大不了以后让她做个傀儡皇帝,这总还是可以的。
脑中回忆跨过十余载,现实却不过瞬息,她撑着床沿坐起身来,疲惫地靠在床柱上。
她五岁就失去了双亲,是被先帝养大的,身边常年跟着的也不过一个管家一个王景闫,后来先帝死了,管家也在战乱中被她遣散,如今王大夫也走了,晃晃天地间,身边竟没有一个亲近之人。
思及此,一股悲凉之意涌上心头,此番南下,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可她走的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绝不能半途而废,如今沈渐已经开始怀疑她,她要思考的事情还很多。
她最后看了一眼百里谕,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了房间。
就在她走后,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凝望着空荡的房间。
她久违地开口,缓缓地说话:“是不是让她放弃复国,就不用死?”
阿玖:“对啊,我的目标就是守护太平盛世。”它飘到空中,“沈渐会是个不错的皇帝,在他治下,这个国家会越来越好的。”
百里谕:“我知道了。”
阿玖又慢慢蹭到她枕边,“你的嗓子是怎么坏掉的啊?”
百里谕愣了一下,闭眼拒绝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