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亦木溪

2、第一章：失路

　　明彗已经孤身一人在太空漂了三天。太空里无日无夜，飞船的绝大部分功能已经在空间乱流中损坏，但好在时间系统尚在正常运转，让她得以判断自己漂了多久。
　　说是孤身一人也不太确切。
　　因为隔壁舱室中还有极微弱的生命波动，虽然极微弱，但确实存在，一刻也不曾消失。
　　那么弱小，却又那么坚韧顽强。
　　明彗从地上爬起来，活动了活动因为躺的太久而僵硬的手脚，走到舱室角落，拿出了自己的枪。
　　经过空间乱流的辐射，哪怕是一只温顺的鸽子也有变异得像鹰隼一样凶猛的可能。既然要去隔壁看看情况，那就要做好万全准备。
　　她慢条斯理地梳好长发，将它们束成利落的马尾，再换好了厚重的隔离服，才打开了舱门。
　　主舱室外的情景比她想的还要糟。
　　四个附属舱室中的两个已经与飞船脱离，在空间乱流中化作了碎片，里面的工作人员个个殒命，尸骨无存。另两个舱室中也没有工作人员活着了，十具死尸以不同的姿势散落在舱室各处。
　　如果她没有在最后一刻被队长推进主舱室，她也会是死难者中的一个。
　　明彗克制着自己的悲痛，为他们低声吟唱着《生命之歌》，将他们送入了“莫特霍尔之炉”，又把他们的骨灰送入太空。
　　这是远行者的葬礼。
　　“当我在航行的过程中死去，请让我的躯体在那无尽的空间中漂流。某一刻，我会拥抱天体，在与它的碰撞中化为飞灰，烟灭于亘古深邃的宇宙中。有朝一日，那些物质会成为一颗又一颗星球的一部分，我就因此与宇宙共生。”
　　那是“远行”计划的发起人之一——西蒙丽雅·格勒在遗嘱中写下的一段话。当这位伟大的女性为人类的未来牺牲后，她的遗嘱被公开，无数人为那残酷的浪漫倾倒。
　　这很快就成为了远行者的葬俗，成了这些人独特的浪漫。
　　只是——
　　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小对宇宙的影响，这些因空间乱流而亡的牺牲者们必须先被“莫特霍尔之炉”化为灰烬。
　　明彗盯着“炉”中逐渐暗淡下去的“火光”，脸色晦暗不明。
　　这些人都不能以完整的身躯拥抱天体了。
　　她悲哀地想。
　　但她没有消沉上半个小时。
　　因为虽然整个飞船中只剩了她和一个不知是什么不知在哪里但还活着的生物，但空间乱流给飞船带来的损伤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立即开始处理。
　　明彗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对飞船进行检修。大部分情况都还算好处理，只是硬件损伤，她能修，唯一麻烦的是承载着导航系统核心程序的储存器在空间乱流中被烧毁了，而她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
　　开始修理之前，明彗抿了抿嘴，走到主舱室的总控台前，输入了几长串密码，关闭了飞船的重力系统和恒温系统。
　　飞船的能源现在仅余百分之二十五，而要航行到最近的一个能够采集能源的星球至少也需要二百四十小时，还是省着点吧。
　　飞船里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了下去。
　　她蹒跚地在飞船仅剩的三个舱室中来回行走，一面检查各处的损毁情况，一面搜寻那一缕微弱的生命波动，时不时还得回主舱室调整飞船的行进方向，忙得不可开交。
　　饿了就吞一块营养膏，困了也不敢休息片刻。就这样忙了快三十个小时，终于把飞船损毁程度仅次于导航系统的第二发动机和采集臂修得差不多了。
　　困了，实在不能再干下去了。
　　明彗爬着回了主舱室，尽量给自己摆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临闭眼前，她又搜索了一下那缕生命波动。本没有抱找到的希望，但主控台传出了“嘀嘀”的提示音。
　　明彗蓦地瞪圆了眼。原来微弱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那缕波动竟是非常活跃有力了。
　　睡意全消。
　　她取下放在主控台一侧的检测仪，贴着舱底，一寸一寸地“扫”了过去。
　　波动在主舱室与第二舱室的交界处达到最强。明彗后背上顿时一阵阵发冷——这里没有存放任何生物的。
　　那么，这次飞船遭遇空间乱流，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她连滚带爬地回了主控室，打开外视监控设备，盯着飞船外的那片区域看了好一会才发现了异样。外置隔离舱中的一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脱落了，一艘制式奇特的飞行器补上了它的位置。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款式。不同于联盟常见的舰艇式或水滴式，那艘飞行器通体洁白，呈圆柱状。明彗想了半天，从遥远的记忆里扒拉出来了几幅画面。
　　年幼的她坐在父亲身边，听他给她讲联盟的往事。父亲缓缓翻着手中的图册，指着其中的一页给她看。
　　“守望者。”她低低地吐出这个词。
　　但母星和联盟所在的星系离得太远了，留在母星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她的飞船外？是母星出了变故还是她被空间乱流裹挟到了母星附近？
　　明彗包裹在厚重的隔离服里的手指在主控台上飞快地敲打着，刚修好的采集臂动了起来，把那艘疑似来自母星的飞行器捞进了飞船，放置到了三号舱室。
　　她疲惫地进入三号舱室，不远不近地打量着那艘飞行器。
　　它非常干净，至少从外壳上看没有一点有害的辐射——否则她也不会把它捞进来。
　　但是，谁知道飞行器里面会是什么？
　　烈性的病原体、可怖的辐射，还是别的什么呢？
　　但无论里面是什么，只有打开看过才会知道。
　　她像抚摸情人的面颊一般温柔地抚摸着那艘飞行器的外壳，痴迷地望着那洁白的色泽，流畅的线条。
　　如果有别的选择，她想，她一定会以更温柔的方式打开它。
　　毕竟在一位机械师的眼中，这种设计得臻于完美的飞行器比一切绝色美人都动人万倍。
　　但她还是找到了舱门处，提起激光刀，沿着一线板材的交界处切了下去。
　　与那令人惊叹的外表严重不符！这块疑似舱门的板材很快就被她切了下来。明彗心中有些失望，但随着那块板材被移开，一块显示屏出现在她眼前。
　　明彗心中的失望顿时化作了疑虑，她抬起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块屏幕。
　　屏幕亮了一部分，一道年轻人的声音响起：
　　“亲爱的远行者朋友们，你们好。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我们——你们远在至少一百七十七个航行年外的守望者朋友们。不得不遗憾地告知你们：在守望纪元三百七十七年，母星检测到在远行者离开的方向，距离约一百七十六个航行年，一颗恒星正在走向衰亡，约三十九个母星年后，它将在放射巨量的能量后死去。母星与它相距极远，并不会受到严重的影响，但亲爱的朋友们，远行者们如果没在这至少四百年中改变前进计划，那你们现在应该与那颗恒星相当接近。我们并不认为远行者现在的科技水平足以抵御那恒星级的冲击波。亲爱的朋友们，请相信，在过去的近四百年中，因为不得不与那曾经给予了我们光明、温暖与能源的太阳对抗，守望者们对于恒星的检测水平已经远胜过远行者。尽管已经有至少一百多年不曾通过音信，尽管提出‘远行’或‘守望’的伟人们已大半逝世，我们依旧认为我们是亲密的同胞、伙伴，人类文明的圣火应该由我们共同传递，所以，我们在短暂的商讨后，挑选了三十名志愿者向远行者们传递这个讯息。
　　“不幸的是，在过往二十三个母星年的航行中，分作十队的志愿者们相继失联，我所在的一队中，其余两人尽因不同原因牺牲，我由于病情恶化，不得不于出发后的第二十三年零两个月又一次进入休眠。我不知将苏醒于何时，不知这艘飞船何时会遇见一个远行者，按照预定程序‘贴’上他或她的飞船。
　　“但亲爱的朋友，不要打开这艘飞船。在至少四百年中，守望者已被‘辐射’改变，无时无刻不‘污染’着周围的一切。守望者中的约百分之四十因此死亡，我并不认为远行者的死亡率会很低。
　　“最后，祝我们有美好的未来。”
　　视频播放结束。
　　屏幕变黑，随后显示出三个文档——《恒星衰亡》《致远行者》《航行日志》。
　　想了想，她点开了《航行日志》。
　　每一天都有一条或长或短的记录，从守望纪元三百七十八年一月十七日持续到守望纪元四百零一年三月十七日。
　　明彗看了一眼自己的光脑——远行纪元四百零三年四月二十二日。
　　众所周知：远行者的远行纪元和守望者的守望纪元开始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分同秒。
　　所以，远行纪元四百一十七年，那颗恒星会死亡，远行者们有极大的迎来灭顶之灾的概率。
　　距离那一天仅有不足十四年。
　　她得知了这个消息，但连应该如何把它告诉其他远行者们都不知道。
　　那么——
　　明彗笑了，她稳稳地下刀，撬开了那扇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