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酒椿色

1、第一章

　　01.
　　李洸看见那个人的时候，那人正埋头抱着胳膊蹲在自己家门口。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头杂乱无章的毛发长且遮住眉眼。
　　李洸拿脚踢了踢这人。
　　“喂，你谁啊？”李洸问。
　　那人不答，只是闻声倏地抬头看他，一双眼通红，像是刚哭过。
　　哦，这是跟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了吧。
　　李洸叼着根烟瞅他。

　　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生得一双讨人喜欢的狗狗眼，眨着眼看人的样子显得格外无辜委屈。
　　皮肤挺白，人也瘦，穿着件灰色的老头衫和黑色大裤衩，没穿鞋，露在外面的四肢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左臂上还有道很长的疤，白皮肤一衬，看得触目惊心。

　　霍!这是还跟人打了一架逃出来啊?这么凶。
　　李洸想着。
　　随后他转身走了，走前对这人撂下一句：“别蹲我家门口。”
　　就是这样的冷漠无情。
　　那也确实，他本身就跟这人不熟，莫名其妙蹲自己家门口，谁知道这人想干什么，没报警就不错了。
　　况且二十多岁的人了，如果是跟家里闹矛盾了离家出走……
　　如果家里人疼他，用不了多久也会好的。
　　李洸才懒得搭理这人。他没空，他赶时间去找工作。

　　李洸，二十多岁快奔三的人了，无业游民一个。
　　其实先前是有工作的，在一个修车厂里上班。可是厂倒闭了，他没办法，混吃等死的在家过了几星期，最近开始出门找工作了。
　　可工作难找啊……
　　李洸没上过初中，就一小学文凭。
　　确切的说是连小学都没读完。
　　他小时候爹妈闹离婚，离婚后他爹因为犯事蹲牢去了，他妈再婚，跟着新找的男人跑了。
　　没人要他，也没人管他，但他得活命。
　　没有收入来源，就必须想办法挣钱。
　　为了钱，他辍学了，一个人在外打拼。
　　索性是遇到贵人，那人是一修车厂老师傅，约莫四五十岁。
　　李洸见到他时，他盘腿坐在厂门外的轮胎上抽烟。
　　当时李洸流浪了好几天，快饿死了。他在这徘徊挺久，大抵是想学个技艺混口饭吃，观察了几天后便大着胆子上前问了一句：“缺人吗？”
　　那人觑了他一眼，白烟从口中缓缓吐出：“你会什么？”
　　李洸没说话。
　　那人笑了笑，咧嘴露出一口快要烂掉的黄牙：“什么都不会还敢上前来?来这儿吃白饭呢？”
　　李洸双手不自觉绞在一块儿。他有点窘迫，但没退缩：“你教我，我就什么都会了。”
　　那人冲他挥了挥手。
　　大抵是想赶他走，可是李洸没走。除去有时也会跑到其他地方找工作外，每天还是会到这儿来看看有没有希望。
　　也不知道在执着个什么劲儿。
　　要是换个人早奔向其他地方看有没有饭可以吃。
　　约莫两星期后，那人在某天中午冲躲在不远处石柱下的李洸招了招手，然后给了他一个馒头。
　　于是就这么着的，李洸跟着这个人混了。
　　但是这人烟瘾重，李洸十七岁时那人死了，抽烟抽死的。

　　这几天天气都不大好，阴雨连绵，今天也是，早上一睁眼，窗外天色灰扑扑的，泛着点令人压抑的暗黄，感觉一会儿要下雨。
　　南方的夏季就是多雨，李洸家住一条巷子，两层楼的水泥楼房，不过不全是他的，有一大群人跟他挤在这一条巷子中，厨房在一楼，公用的，门口还有一个压井。
　　他就仅仅占了二楼一个小卧室而已。

　　小巷口有一个小杂货店，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和其他生活用品外，这里还提供麻将桌。
　　闲来无事的男男女女喜欢抽着烟汇聚一堂，堵着小店门口水泄不通，在里头哗啦哗啦搓着麻将。
　　李洸偶尔过去买东西时会凑个热闹瞅一眼，因为没钱所以不赌，也对这一类的不感兴趣。

　　阴天的的小巷子，头顶依旧是一大片床单、被单，还有晾晒的衣服。李洸叼着根烟出门，二楼一晾晒被套的大妈瞅见了冲他喊了一声：“出门啊?”
　　“嗯。”李洸拿下嘴里的烟，冲那人挥了下手。
　　“帮我去小店买瓶酱油!”大妈又喊。
　　“给钱。”李洸说。
　　“嗨哟。”大妈缩回了身子。
　　没过一会儿敞开的木门里传来咚咚声，节奏很快，是脚跑过水泥台阶的声响。
　　一皮肤黝黑的小孩从里头冲出来，朝李洸手里塞了张皱巴巴的人民币。
　　十块钱。
　　“酱油。”小孩说。
　　“行。”李洸应着，顺手扒拉了一下小孩头顶翘起的头发。
　　小孩给了钱没跑回去，只是睁着双好奇的眼往他身后看。
　　“叔，你……你家……来人了?”小孩问。
　　“什么人?”李洸回头，瞥见了后面站着的那个……狗狗眼。
　　那人见他转头时轻轻眨了下眼，他看着李洸，身上还是那套着装，脚丫子脏兮兮地踩在满是石头渣子的水泥地上，不知道有多硌人。
　　李洸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拍了拍小孩的头说：“别理。”
　　“回去，一会儿要下雨了，别让你妈晒了，晒了也晾不干。”
　　“下……下午……晴了。”小结巴回道，揉了揉鼻尖转身蹦回楼里。
　　李洸抽了口烟，瞥了眼身后那人，继而抬脚往前走去。

　　第四天。
　　这人跟着他第四天了。
　　李洸想。

　　他最近找了份工作，给人送货的。
　　那天李洸刚给人送完货，傍晚的光景，天气不错，他心情也不错，很久没下厨了特意去菜场买了菜，还买了一盒烧鸭，打算回家吃，路过巷口，又去小店里拎了一壶酒。
　　结果一到家就见那个没穿鞋的狗狗眼又蹲在他房门外。
　　李洸：“……”
　　他实在忍不住，凑上前蹲在这人面前。

　　这一栋楼就一个房间，住着李洸一人。先前他是有室友的，可是室友结婚了就搬走了，现在只剩李洸。
　　平常他出门，一楼的铁门都不锁，因为进到里头就是水泥台阶，台阶上方是他的卧室和一个空空如也的小阳台，只要锁好卧室门就行，其余地方啥都没有，不用担心遭贼。
　　所以这人总是能出现在他家门口，他不奇怪，找他的，他倒是稀奇。
　　李洸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除了街坊邻里会说几句话，基本不认识什么人，同事只是同事，前室友很多年没联系了，更别说朋友，他连朋友都没有。
　　人际关系跟他杂乱的房间成反比，干净得宛如一张白纸。

　　“你叫什么名字?”李洸问。
　　他不是什么好脾气，此刻能蹲下来心平气和问出这句话也是用了他极大的耐心。
　　这人蹲他门口蹲了那么多天，差不多一周了，虽然不是每个时间段都出现，但一天总能见上那么一面，实在有些烦。
　　烦得李洸本来不错的心情有那么一点要流逝的意味。
　　没报警是鉴于这人没什么过分的骚扰行为，以及他觉得报警麻烦。

　　那人从胳膊中抬起头，露出的狗狗眼睁得很大地瞅着李洸。
　　眼睛不是红的，看来最近没哭，四肢的伤倒是还在。
　　浑身上下脏兮兮，还是那套熟悉的服装，不知道这是在外流浪了几天。

　　“问你话呢。”李洸有些不耐烦。
　　那人看着他眨了眨眼，随后歪了下头。
　　李洸和他沉默地对峙着。
　　就在他觉得这人是哑巴，自己是神经病，他起身撒手不干，打算就这么着的时候，那人小声说了一句：“小光……”
　　“什么?”李洸问，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人抬起头，重复了一遍：“我叫小光。”

　　小光，不知真名假名，反正一听就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名。
　　但要问这人大名吧，这人又什么都不说，就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
　　这模样看着倒是挺乖，有点像小狗。

　　也许是因为那双很会装可怜的眼睛，也可能是因为那天他心情尚可，李洸瞪着那人几秒，问了一句：“吃饭吗？”
　　小光似乎有些惊喜，一点儿没犹豫哈巴狗似的飞速点了点头。
　　这回应答的倒是利索。
　　李洸掏出钥匙打开了紧锁的铁门。

　　家里很乱，整间屋不到十平米。狭小的屋子，灰白的墙面，发霉的天花板……里面只有一扇铁窗透着光亮，照着上下两张铁床的一角，上面那个堆满了杂物，下面这张床铺上的枕被挤作一团，一看就是人起床了被子一掀，没个收拾。
　　屋子最里有一间小厕所，厕所里连扇窗都没有，不开灯，那就是一片黑。

　　李洸倒是不介意把自己脏乱差的狗窝献给别人看，反正就是一堆破玩意儿，就算是带个小偷进来，也不会有人愿意从这堆垃圾中搜刮点什么。
　　因为没什么值钱的。
　　他回手将钥匙丢在了门边的柜子上，然后从立在角落的绿色小冰箱里拿出了昨天的剩饭。
　　电饭锅家里有，剩饭随便热一下就行，做菜嘛就得去楼下厨房。
　　李洸拎着菜下楼，小光跟在他身后。
　　亦步亦趋跟得紧，但是距离又恰好保持在两步外，李洸回头看了他一眼。

　　吃饭在卧室，做完菜李洸还没开口，小光就伸手帮他把菜一一端上楼，勤奋熟练跟在他身边待了好几年似的，动作非常利索。
　　李洸端着最后一盘菜上楼时，小光甚至连桌椅都摆好了，天花板的黄色灯泡照亮小屋，一张折叠小方桌摆在床边，旁边是一把小小的折叠椅。
　　小光站在灯下眼巴巴地看着他。
　　李洸说：“吃饭。”

　　因为家里不来客人，所以只有一把椅子，李洸和前室友吃饭都是一个坐床边，一个坐椅子。
　　这会儿也是这样，李洸坐在床边，小光坐在椅子上，双腿局促并拢着，坐的样子跟三好学生似的看着很听话，只是腿太长，凳子和小桌太矮，膝盖超过了桌沿。
　　他吃饭时不知是因为饿太久了还是因为坐姿难受，捧着碗埋着脑袋苦吃，仿佛脸是长在碗里，嘴角上沾满米粒。
　　李洸看着他没说话。

　　等吃的差不多了，李洸才放下碗筷，喝了口酒问：“你想做什么。”
　　小光闻言从碗里探出一只眼看他，没有说话。
　　“偷抢绑票，哪个都不划算。”李洸直接了当道，“我没钱，也没人替我收尸。”
　　“吃完这顿饭，你就走，我管你做什么，别打扰我就行懂吗？”
　　小光看着他，沉默着不开口。
　　李洸和他对视几秒，随后有些不耐地皱了下眉。
　　“吃饭。”他说。
　　吃完饭，小光主动收拾了碗筷，拎着满是油污的餐盘来到楼下压井旁，蹲在那儿洗碗。
　　李洸站在他身后抽烟，指尖烟气缭绕，模糊了眉眼。他透过白烟看着那单薄瘦弱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这人给他的感觉总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

　　小光动作麻利地收拾完东西，随后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看着李洸。
　　李洸躺在床上抽烟，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这年头看报纸的人不多了，可是隔壁那栋楼里的徐大爷爱看，他订了报纸，每天只要天气好都会拎着把小凳子坐在楼下边晒太阳边看报。
　　李洸没什么兴趣爱好，搓麻将嘛他不乐意往那烟气熏熏的人堆里常钻，虽然他自己也抽烟。
　　玩手机嘛，老年机除了接接货电话、发短信，也没啥大用途。
　　所以他问徐大爷借了报纸，老头白天看完报纸会塞到他家楼下的铁窗边，他下班回来就会拿了报纸上楼。

　　这会儿躺在床上看报纸，李洸察觉旁边光线暗了一点便撩起眼皮瞅他：“还不走？”
　　“我能给你钱。”小光眨巴着眼说。
　　“什么？”李洸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能给你钱。”小光重复。
　　“你给我钱干什么?”李洸问。
　　“收留我。”小光说，话语里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李洸有些震惊，他觉得自己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见有人能把一句“收留我”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不害臊，震得他脾气都忘了发。
　　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李洸：“我不要钱。”
　　小光：“我也可以帮你打扫卫生。”
　　李洸：“不要。”
　　小光：“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走。”李洸回道。
　　“可是我不想走。”小光直接了当说，“你收留我，我可以帮你的，我可以给你钱。”
　　李洸听着忍不住坐直身子跟他瞪眼。
　　那双狗狗眼与他四目相对，看起来分外无辜，也分外认真，半点儿没说笑的模样。
　　李洸也没说笑，他皱眉道：“你这人什么毛病?”
　　小光看他。
　　“我不想收留你，也不会收留你，更不要你的钱。”
　　“你从哪来滚哪儿去，别来打扰我听得懂吗？”李洸说，“你要是再骚扰我就报警了。”
　　小光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去哪。”他说，声音有点轻。
　　李洸瞪着他。
　　“我迷路了。”小光说，“我爹妈不要我了。”
　　李洸：“编!接着编!”
　　“没骗你。”小光抬头，“我回不去了。”
　　“关我屁事。”李洸叼着烟，语气暴躁开始没了耐心，先前差点震没的火气又返了上来，熊熊燃烧，“有事找警察，你他妈跑我这儿来烦我有个屁用!我他妈跟你很熟吗？”
　　小光看着他，默了几秒点点头。
　　“好吧。”他从地上站起来，“我下次再来看你。”
　　“别来!”李洸瞪他，心想你他妈还想有“下次”?!
　　小光没说话，已经走了。
　　李洸盯着这人轻轻带上的门，许久又躺会床上继续翻报纸。
　　神经病。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