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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碧落月色(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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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走后不多时,我身上的疼痛便发作了起来。那种痛楚,宛若凌迟,剜肉剔骨,痛得我几乎昏厥。胸口仿佛被大石压住,透不过气来,我竭力呼吸,好似下一刻便要窒息而死。汗水透过衣袍,连被子和床单都被沾湿。
我用力蜷缩着身体,试图减轻痛苦,可每移动一寸,痛感便增强一分。挣扎间,不慎滚下床,伤口磕在床沿上,又是一阵锥心蚀骨的痛。
“姑娘,姑娘!”恍惚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皂花香,小时候云姨用这种皂花给我洗手。“公子,清月公子,你快来瞧瞧,姑娘好像疼得厉害!”
一阵急促的脚步身由远及近。当皂花香被新雨薄蔼的气息所取代时,我被人抱了起来,清新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鼻尖,仿若有镇定心神的力量,连痛苦都好似淡了几分。
“张大娘,请把她的衣服解开。”清月的手中多了几根银针。
虽然已然意识模糊,但听到这句话,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羞臊起来,于是拉着衣襟,咬牙艰难道:“不,我不要……”
张大娘为我擦汗,“姑娘,事出紧急,公子是为了救你性命,并非有任何非分之想。”
清月轻轻拍了下我的手,迅速将一枚药丸塞在我的嘴里。舌尖尝到苦味,倒是让我清醒了几分。我勉力睁开眼望着他,他仍是笑意清浅,柔声劝慰道:“救命要紧,你若在意,日后我便将这双眼睛剜来赔你,如何?”
我下意识地摇头,世间再也难寻如此灿若明珠的眼眸,我怎忍心让明珠蒙尘呢?
渐渐地,胸口的重压好似减轻了些,身上的痛楚也在淡去,我终于得以喘息。清月轻针细捻,慢慢施针,胸口时不时传来又酸又麻的感觉。我羞得不敢看他,索性别过头闭了眼,佯装假寐。
待夕阳斜照,屋内光线渐暗时,他终于长舒一口气,额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眼底却一片清亮。
我虚弱道:“多谢公子,又救我一命。”
清月对我报以宽慰的微笑:“何必如此客气,我既然将你救了回来,自会对你负责到底。”
负责……想起方才被他看光的样子,我的耳根子不觉烧烫起来。我偷眼看他,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也对,他是医者父母心。
这样想来,竟似有些许淡淡的失望浮上心头。
清月收起银针,“张大娘,我的白鸽回来没有?”
“还没有呢。”
清月不语,踱步到窗边,遥遥眺望远方。夕阳下他身姿挺拔颀秀,余辉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色,竟好似九天玄仙下凡。
*
入夜后,张大娘为我换了一套干净的床单被套。我躺着,浑身卸了力气,望着灰黢黢的床顶发呆,仿佛那里是我不可预测未来。
清月每隔三个时辰便来喂我吃一颗药丸,以此压制疼痛。我问:“这是什么药,怎会有如此神效?”
他解释道:“这是师父亲手配制的药,由十味毒花、十味毒草和十味毒虫配制而成。若用于没有中毒之人,那这药可在十步之内至他死地。若是中毒了,有道是‘以毒攻毒’,这药便有解毒镇痛之奇效。”
我一惊:“我中毒了?”
“想是箭镞上涂了毒,那毒毒性猛烈,所以你才会浑身剧痛难当。眼下你的五脏都有损伤,我却无法辨认是何种毒,只能用暂时压制毒性,加以施针来护住你的心脉。等大师兄来了,以他的医术,定能配制出解药,到时便可对症下药。只是,这镇痛的药也不能多用,可我也不知道大师兄何时才来……”他垂眸,似有些懊恼,“都怪我不好,当初师父教授医术时,我若能多花几分心思,此刻便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了。
”
竟是在箭镞上涂毒?可那些蒙面人明明就说要留我性命,为什么还用毒箭射我?
我忙道:“你别这么说,你能跟阎王爷抢人,把我从鬼门关救回来已经很了不起啦,怎会是束手无策呢。我相信连皇宫里的御医也比不上你。能请来神医霜烟那是最好,请不来,或者我熬不到他来的时候,那也只能说是我命不好。清月公子,你不比我年长几岁,能有此医术,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抬头看我,眸中似有光华涌动,“师父一向严格要求,从来只会觉得我们做得不够好。绾绾姑娘,你可是近五年,哦不,近十年来,头一个夸我做得好的人呀……你该不是奉承我吧?”
我笑着摇摇头,真诚道:“怎么会呢?我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比真金还真呢。”
他也笑起来,眼睛弯如新月,“既然你这么信任我,便是拼了命,我也要治好你。肺中积气和皮肉骨之伤,疼痛再所难免,你要忍住……你能忍吗?我点了丁香,闻着清新怡人,对你的伤口愈合也有好处。”
我用力点点头。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不枉费清月的救命之恩。倘若那些人想杀了我来对付父亲甚至朝廷,那便更不能让他们的诡计得逞。
清月看我片刻,不知在想什么,笑容柔若春风,如山泉般清冽醉人。
张大娘端着食盒进来,和颜悦色道:“姑娘,这几日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我熬了清粥,你多少喝一些。公子也忙了一整天了,吃些东西吧。”
张大娘将我轻轻扶起,我咬着牙支坐起来,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地喝粥。看到她这般慈爱待我,我不禁想起了父亲和云妃。得知我遇袭,他们必定心急如焚,也不知现在京城情况如何,他们会不会为了找我大动干戈。思及此,不知觉眼眶有些潮湿,喉头也涩涩的。
清月吃饭的模样很是斯文,细嚼慢咽。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气度不凡,不想是寻常的山野医者,举手投足间,贵气不可言语。
我问:“对了,我还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呢。”
张大娘道:“这里是喜燕镇张家村。”
我回忆着秦照宇给我看过的那张舆形图,可似乎没有见着喜燕镇这个地方,便又问:“那这附近可有什么大的城镇吗?”
张大娘笑着说:“从这里往北三十里就是云中城。”
云中!云中一带由云氏经营,建武侯云清泰就是云妃的哥哥,云中还有我儿时的玩伴,云家独子云飞扬。未曾想,我竟然离他们这么近!
张大娘喃喃说道:“清月公子把姑娘救回来,让我给姑娘换衣服。我看见姑娘脖子上的玉佩就知道,姑娘肯定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的闺女……”
我噎了噎,不由伸手摸了摸云佩,又瞥一眼吃得正香的清月:“我的衣服是张大娘你换的?”
“是啊。”
清月自然知道我话中之意,嘿嘿笑了起来,梨窝若隐若现。他迎上我的目光,笑意越发深了。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本公子是正人君子,从不趁人之危。”
他竟捉弄我!我嗔了他一眼,却被他那一本正经的神色逗乐了,也笑了起来。
“清月公子是个好人,平时常下山来帮助我们。赠医施药,还替我们摆平流寇,让我们安居乐业,是我们张家村的大恩人呢。”张大娘对清月赞不绝口。
原来他一贯都是这样菩萨心肠,救人助人,那他救下受伤的我,想必也是理所当然吧。心下怅然若失,我低头掩饰自己的异样,问道:“清月公子,你家在何处?”
“从前我跟随师父住在附近山上,如今家父有命让我返回家中,我便不得不下山。可我不愿让他们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于是就这么四处游荡。”他语意淡然,风轻云淡得好似在说旁人。
我一边喝粥一边与张大娘闲话,谈话中,我知道她年轻时就死了丈夫,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养大。如今儿子外出参军,她只能靠缝制军服来寄托对儿子的思念。
我问她:“不知他投在了哪位将军麾下?”
“听说是一个叫徐离襄的将军。”
徐离襄?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我想了片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睡觉前,清月又为我施了一次针,并且嘱咐我安心睡觉。可到了半夜,我依然被撕心裂肺的疼痛惊醒。我蜷起身子,咬紧牙关不吭声,泪水混着汗水,无声地滑落。我心中想着,既然答应清月要忍,便不可食言,一定要坚持。
到了鸡鸣破晓时,总算挨过了剧痛,但浑身已是冷汗涔涔,一床被子又捂湿了。
窗外渐渐亮堂起来,新的一日又到了。
清月端着粥和药进来,一眼瞧见我,脸色变顿时变了。他忙上前来为我诊脉,声音有些颤抖:“昨夜可是剧痛又发作了?”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遂点点头。
他的目光暗淡了几分,轻轻放下我的手,静默片刻,道:“毒性扩散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快。我不能再给你吃镇痛的药丸,否则只怕会加重你体内毒素沉积。”
“那……怎么办?”话一出口,我自己就被吓了一跳,这枯哑黯然地声音竟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
清月不语,好似在做艰难的抉择一般。眼底波涛汹涌,暗影重重。
终于,他从胸襟中掏出一枚白色的布包,“我曾经在古书上看到一种针法,可以让人的血液流速变慢,也即心跳变慢,如此一来,毒性扩散的速度就容易控制多了。”
那布包里是长短不一的银针,我凝视那些银针,说:“那我可以一试。”
他默然片刻,摇头,似有些颓然道:“可我只在医书上读过,从来亲身实践。这种针法玄妙至极,寻常医者无法驾驭,若稍有差池,只怕会……”
“怎么样?”
他艰难地一字一字道:“气血逆行,七窍流血而亡。”
我思忖片刻,用力理解着他的话。气血逆行,七窍流血。他是说,我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