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碧晴

151、山雨欲来

　　晨风湿凉，裹挟着缕缕桂花的香甜气味，扑面而来。残月尚未落下，仍有几颗明亮的星悬挂在天幕上，而东方的天际已然泛起微微的白。

　　心中诸事纷乱，故一夜不眠。我索性披着斗篷，在营中随意走动。我大口地呼吸着这属于辽阔天空的纯净空气，心境倒也清静不少。

　　不知不觉就走到主帐外面。帐内烛火摇曳，两个扭曲的人影映在帘幕上，颇有些怪异的样子。我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帐内，慕容清不省人事，潭媛守在他的榻遍打盹。绕是在睡梦中，她依旧不紧紧握住他的手，好像担心他会凭空消失一般。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粥，看样子像是没有动过。

　　我的心中陡然一酸，鼻中氤氲起苦涩的气息，黯然垂眸正欲松开手，只听潭媛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手下一滞，我犹疑半晌，终是继续留心帐内情形。

　　只见潭媛伸手探了探慕容清的额头，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端起粥碗径直走了出来。我一惊，侧身隐在一旁。潭媛并未注意到我，兀自端着碗朝伙房走去。

　　我望着潭媛远去的背影，用力抽了抽鼻子，挑帘走进主帐之内。

　　炉烟飘飘渺渺，烛火散发出温暖的光芒，衬得一室静谧。

　　我害怕吵到慕容清，遂极尽小心地走到榻边坐下。

　　他的病丝毫没有起色，淤紫之色反而较昨日更为严重，整张脸没有变化的只有两排长而微翘的睫毛。他静静地躺着，好像是一座石像，就连一点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脑中这样想，我紧张地伸手去查探他的鼻息，微觉到湿热的气息喷洒在手指之间，这才长长地舒一口气。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害怕，继而如潮水般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似有冰冷的寒意一丝一缕地渗进我的身体里，然后在一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若是霜烟来不及赶来，或是连霜烟都束手无策，我真的不敢想象他会就这样死去。

　　指尖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疼。因为他的脸肿得这么厉害，皱不皱眉分别也不大。

　　一遍一遍，我缓缓地摩挲过那些紫斑和脓疮，仿佛是在触摸一块嶙峋斑驳的怪石。眼眶蓦地就潮湿起来，鼻子酸酸痒痒的，好像被什么东西挠过一样。我揩了揩眼睛，复起身净好一块帕子，握起他的手轻轻擦拭起来。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悉心喂我喝药。我看见了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如玉，玉骨奇秀，仿佛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璧，叫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忘怀。可如今，这十指却好像没有长熟的小萝卜，坑坑洼洼，斑斑点点。

　　一时间，心如潮水，澎湃不息。

　　“清月……”

　　我的喉头有些哽咽，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打在他的疮口上。慕容清低哼一声，睫毛不安分地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胡乱地擦去泪水，边轻吹气边用帕子慢慢掖净疮口。他渐渐安稳下来，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

　　我复摊开他的掌心，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掌心竟完好无损，既不肿胀也没有脓疮。只有一些发黄的茧子印在上面，显然是长久握剑所致。

　　我的指尖轻轻掠过那些厚重的茧子，依稀可以感受到他在战场上呼风唤雨、与人执剑厮杀的情景。

　　这些年，他都是在血场里拼杀、在刀剑上滚爬，一步一步挺过来的。从前他的眉宇间总有看不完的高山流水之恬淡风景，而现在却只有满满的忧郁伤痛，就像璀璨的珠宝蒙上灰尘，从此光泽不再。

　　正当我神思怔忡之际，慕容清忽然嘴唇翕合，哑着嗓子连连唤我：“绾风，绾风，绾风！”一声比一声急切，像是在做噩梦，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我在，我在这里！”我紧紧握住他四处乱摸的手，视线再次模糊开去，咬了咬唇忍住汹涌而来的泪意，道：“清月，我在这里，你一定要撑下去，霜烟很快就来了，你要挺住啊！”

　　一滴泪珠滑过他的脸庞，竟分不清是泪还是血。他死死攀上我的手，仿佛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慕容清语无伦次，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念叨：“绾……绾风，我……我对不起，对……你，绾，原谅……”

　　骨节被他捏得隐隐刺痛，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压着颤抖的声音，细声抚慰他：“清月，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现在什么都知道啦，所有的事情都与你无关，一年前是我误解了你，是我辜负了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清月，你千万不要放弃，霜烟一定会来救你的，清……清月，呜呜呜……”愧疚之感没顶而来，我再也说不下去了，伏在榻边嘤嘤哭泣。

　　纵然在他人面前百般掩饰、千般逃避，但此时此刻，身周再无旁人，只剩得二人相对，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说我不在乎，再也无法维持那所谓的坚强淡漠。

　　我哭了好一会儿，耳畔慕容清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微弱，直至全然消失。我猛地抬起头，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急忙又去探他的鼻息，复压了压他的脉搏，确认他只是再次昏睡过去才放下心来。

　　帘外传来好一阵动静，整齐划一的步伐如松涛万顷，铿锵之声铮铮踏响沉睡的大地。

　　该是士兵早操练的时辰了。

　　我擦干泪水，缓缓吸一口气，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复将慕容清的手放回被褥中，细致地替他拉好被子，凝眸深望他一眼，转身挑帘出去。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片刻之前还挂满泪水的脸，被风一吹便有一种紧绷绷的感觉。我轻搓面颊，终究在小池塘边驻足。

　　此时，天已是大亮，秋阳却迟迟没有现身。东方天空，一抹绚烂缤纷的朝霞灿若蜀锦。阵阵晨风吹得池塘皱了眉，泛起粼粼的波光，如一池碎金。

　　心里很难受，便是清凉沁心的晨风仿佛也吹不散我心中的自责愧疚。我凭风而立，任由发丝随风上下翻飞纠缠。

　　秦照宇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见我静立发呆，遂张口打断我的思绪：“若萱，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回过神，侧眸对他报以微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你怎了？眼睛怎么肿肿的？”

　　“哦，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回头用热水敷一敷就没事了。”我心虚地低下头，刻意躲避他关切的灼灼目光。

　　他哦了一声，缓缓移开视线，没有在说话。一时间，彼此都陷入缄默，只有柔和的晨曦在空中静悄悄地流淌。

　　沉默半晌，两个人又忽然同时开口：

　　“师妹……”
　　“师兄……”

　　我与他皆是一愣，随即相视一笑。我朝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有话先说。他也没有推脱，而是转身我面前，扶着我的肩膀认真地对我说：“师妹，说心里话，我并希望你不要参与这场战争。我出战没有关系，但是你绝对不可以卷进来。”

　　“为什么？”我不解，其实我刚才想说的话恰恰是请求他让我一同前往明北，助他们一臂之力。
　　秦照宇耐心地解释：“虽说我曾与赵齐共事，对他颇为了解。但人总是会变的，毕竟已经过去四年了。若是从前，我尚有八成的把握，可现在，连三成都没有。若萱，这四年他四处征战，立功无数，而我却躲在山里过平静安逸的生活。也许如今的我早就不是他的对手了，说实话，这一仗究竟该怎么打，我的心里真的没有数。况且战场凶险，刀剑无眼。我怎么能让你同我一起去冒险呢？况且，你有任务在身，若是遇到什么不测，该如何向师父交代？”

　　我坦然地笑了笑，摇头坚定地告诉他：“师兄，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从前那个需要人时时刻刻在身边保护的娇弱公主，那你就彻底错了。现在我有了健康，有了功夫，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佑。我好不容易冲破樊篱，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我想要按照自己心意生活下去。我想要变得强大，我想要走很遥远的路，看各种美丽的风景。酸甜苦辣，人间众生百态，我都想一一体会。如果我不学会如何保护自己，这些愿望怎么会实现呢？虽然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我集齐四幅龙脉地图，但他一定想借此机会好好历练我一番。要得龙脉地图，必要卷入各派纷争，参与战争更是在所难免的啊。”我带了几分期许和恳求，真诚地凝望秦照宇。

　　秦照宇低头不语，好像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好一会儿，他微微叹一口气，无奈地点点我，道：“你怎么总有这么多大道理？明知道我说不过你。真是拿你没办法，你要去就去吧。但千万记住，不要随便乱跑，更不要强出头，凡是都要与我商量，好吗？”

　　他的眸光焦灼热切，不再像四年前那般小心而拘谨，甚至不是师兄妹之间的普通关怀。我的心没由来地怦怦直跳，有些慌张地别过脸，略一点头。

　　身子有些冷，我裹紧披风，望着远处山间绚烂绽放的山花，说：“我不知道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对不对，我担心李文谦会对飞扬哥哥不利，想要救他出来，可我也不能就这么抛下慕容清不管。那次伏击事件虽然是慕容氏一手策划，但慕容清却完全不知情。抛开其他的纠葛不提，他救过你我的性命，我想还他一个恩情。我好像总是容易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之中，以前是，现在还是。我觉得我自己还不够果断，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若萱，你不用太担心，三师兄如果真的要逼你回去，一时半刻肯定不会伤害云世子的。不仅不会伤害他，还会好好对待他。云世子要是知道你活着回来了，也一定不会自寻短见。”顿了顿，秦照宇抬头仰望天空，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你知道吗？我的老家在江南建康，家中世代为商，经营茶业和织业。人人都说江南水乡富庶安乐，我却觉得男儿志在四方，不该贪图安逸。我不愿意继承家族产业，所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告别父母弟妹，怀着满腔抱负想要出来闯一闯。我向往天高地迥的北方，向往苍狼的故乡。我一路北上，在漠北边疆，我遇到了杜将军，他十分欣赏我的报国之志，便将我收进麾下。后来我跟着他南征北战，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战役，身上各式各样的伤疤也不计其数。从伍长到副尉，到校尉，再到副将，短短六年时间，我便成了杜将军最器重的手下。绾风，任何一个人的成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会痛苦，会彷徨，也会无奈。甚至有可能要牺牲最珍贵的东西，才能换取你在人生道路上的一小步前进。你经历的事情太多，承受的苦楚也太多，换了旁人，能不能撑下来都是个问题。绾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不由得一震，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第一次听他提及他的家乡和经历。心中不禁千思万绪，感慨良多。

　　“师兄，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话。其实我并不勇敢，因为我也想过轻生，并且还为此失去了我的孩子。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啊，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从今往后，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我都会尽我的全力好好走下去，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我都不会退缩。”我眺望远处的地平线，语意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秋阳喷薄而出，初升之丽日如金瓯般照亮中原大地。

　　煌煌神州，寸寸山河，都沐浴在温暖的光华之中。

　　一切宛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