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天上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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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中天，月华柔媚如水，静静淌泻在人间大地。秋夜的风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拂面。一丝桂花的甜腻香气弥散在空中，如同一个甜美的梦，叫人一时间忘却忧愁。
我安然坐在屋檐下，身子歪歪斜斜地倚着门框，静静凝视那轮清辉盈盈的皎月。心下蓦地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不由得神思怔忡。
一阵甘醇清洌的酒香飘来，我恢复了神智，朝身旁人笑了笑。他放下酒坛子，盘腿坐在我身旁，也一言不发地遥望明月。
我举起酒坛子猛灌一口，忽然觉得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畅快，遂连连灌下好几口方才停住。
他从我手中半接半抢地拉过酒坛，自己喝了一口，说：“为什么不愿意下山呢？”
我一愣，茫然地摇头：“没有为什么，只是不愿意。放眼天下，除了这上怀山，已经没有能容得下我的地方了。”
他的目光变得悲伤起来，轻轻念了一个我很害怕听到的名字：“绾风……”
心弦不经意地被撩动，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道：“世上再无绾风。我是若萱。”
整整一年，我不断地强迫自己忘却那个给我带来无尽悲辛的名字，并且试图将这个名字同那段记忆一道深埋心底，永不打开。因为我知道，绾风早就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而现在活在这里的人，是若萱。
若萱，是师父赐给我的名字。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可惜我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折磨我，我睁开眼睛时，一个奇怪的小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在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到可怕的香味——初霁。然后我就明白了，我又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而这个救我的老头，居然还是上怀真人。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酸涩又是无奈，我怎么连寻死都这么困难？
要不是亲眼看见，我如何都不会相信，那个人们传说中仙风道骨、德高望重的上怀真人，就是眼前这个不正经的糟老头。
我颇有些气愤地问他：“你干吗救我？”
他一边自得其乐地给自己的胡子绑辫子，一边嘟囔道：“你以为我想救你啊？我在妙松谷底看打架看得正开心，谁知道你忽然从天下掉下来了，还砸烂了我的烧鸡。你说，你是不是该赔我啊？”
“我死我的，你看你的。你救我算是怎么回事嘛。”我啼笑皆非地望着他那根“辫子”，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竟然把打仗当打架看？有没有搞错啊？”
“哎呀，师兄弟之间打架常有的事嘛。”上怀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杰作，从怀里掏出一个烧饼张口啃得津津有味：“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这个清月和影云他们俩，谁更厉害一点。嘿嘿嘿。”他一边贼笑，一边把烧饼屑喷得到处都是。
真看不出，他到底是怎么能教出那些个风姿高洁、翩然若仙的徒弟来的。不管是清月、霜烟，还是李文谦，都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我哭笑不得地抹掉脸上的烧饼屑，默默地躺下来盖好被子，心想还是不要再跟他罗嗦比较好。大不了等他走了，我换个法子死就是了。
他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戳戳我的背，问：“你想死？”我不语。
他仍不死心地问：“你为什么掉下来？是清月推你下来的，还是影云推你下来的？”我继续保持沉默。
他一把掀开我的被子，一脚踩在枕头上，吹胡子瞪眼睛道：“你是个有意思的女娃娃，我不让你死。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第七弟子，若萱。没有我的允许，你绝不能死！”
于是，我就成了若萱。
直到后来很久，我不停地尝试各种死法，可惜就是死不了。我死不了，但我跳下谷底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我时常抚摸着小腹发呆。孩子走了，就像他来的时候那么突如其来。不管多么恨多么怨，他到底是我身体里的一块血肉。可如今，我再也不找到一丝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日子久了，心境渐渐淡泊下来。
我生出一种想法。既然在世人眼中文慧公主已死，如果能换个名字个身份重新生活，避开世俗避开争斗，忘记自己忘记过去，那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反正我所追求的，不过是解脱二字。
在上怀山，我见到了秦照宇。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慕容清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原来竟是“秦照宇还没死。”
我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就好像濒临死亡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他以为我早已在那次埋伏中命丧黄泉，一直自责愧疚、痛不欲生。可见到我还活着，并且成了他的师妹，一向拘谨寡言的他竟抱着我转起圈圈来。
在后来的谈话中，秦照宇告诉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死，只是说隐隐记得他遭受过非人的折磨，醒来之后就已经身在上怀山了。他曾经问过师父，可师父却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秦照宇呆看我良久，轻声道：“若萱，你在逃避……”
我知道他又想问我，他消失的那几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每次他生出这样的念头，都会叫我绾风。我的回答永远是缄默，再缄默。
其实现在想想，绾风这个名字，真是像在讽刺我一样。我的出生给天下带来福祚，可是我挽得住风，挽不住人。但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幸好我现在已经是若萱了，从前的一些事情，不去想它，渐渐地也就淡忘了。
“我没有什么好逃避的。”我矢口否认，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我只是若萱，我只想留在这里。下面那个世界，纷繁可怕、勾心斗角、充满算计，不适合我。”我又大饮一口。他有些心疼地抢过酒坛子，丢得远远的，不再让我喝了。
我木着脑袋盯那个酒坛子看了许久，才缓缓地移开视线，复斜靠在门上：“我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要赶我下山。”这跟把我推进火坑有什么分别？
我捂着脸，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复轻声道：“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你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严重到要以死来解脱。我总觉得你不是个会放弃生命的人。你不用担心，师父命我跟你一起下山，你若不想回去，那我们就随便找个小村庄安顿下来，从此隐姓埋名，过平凡百姓的日子。”
今夜不知怎么回事，我变得异常温顺，愿意与他谈论那些遥远得好像前世的记忆。若是换做以往，这些绝对是禁忌中的禁忌。
心底波澜不惊，我淡淡一笑，平静道：“总有些人，只想遗忘。总有些事，只想深埋。自我跳下山崖那日起，过去种种便葬身谷底。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从前我一直想要过平凡百姓的生活，如今也算可以如愿了。谢谢你，微雨师兄。”
秦照宇安心地笑了笑，月光下他的脸庞静谧祥和，不似初见时那般隐含杀气。四年山野生活，到底也改变了他不少。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我身上，温声道：“夜深了，当心着凉。”
我感激地朝他点头，拉紧身上的袍子。这一年来，天象、医术、兵法、剑术，样样我都学了不少。身子骨也一日强过一日，再也不会动不动就发烧昏迷了。但他总是习惯性地照顾我，我也不忍心拒绝。
因为知道这个世上真心待我的人不多，所以每一个我都格外珍惜。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秦照宇说：“你……就真的不想回去看看吗？这一年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其实我们可以先……”
我毫无犹豫地截住他：“不想。”心里又补了一句，绝对不想。
他似是没料到我回答得如此决绝，愣了愣，没有再说话。
见好就收，这一点他真是深得我心。他就像瀚海一样壮阔博大，但总是一滴不漏，拿捏得恰到好处，从不跃雷池一步。也难怪每次跟他在一起，我都会觉得心里很安稳，很舒服。
咋呼的声音由远及近，上怀像一阵风一样卷过来，嘴里不停地嚷道：“哎呀呀，好香好香好香……”
眼看着他就要过来了，我眼疾手快地抢过酒坛子，毫不留情地把酒泼在地上，甩手砸烂酒坛子。
“啊！”上怀惨叫，一脸五雷轰顶的样子，对着地上的酒渍长吁短叹了好久，气呼呼地冲过来，像个被人抢了糖果的孩子一样，嚷道：“你为什么砸我的酒？”
“我酿的酒，我爱砸就砸。”我慢慢地站起来，拎起他的一缕胡须放在手心吹了吹，不咸不淡道：“反正明天就下山了，不砸掉，难道还带走吗？”
“师父……师妹……”秦照宇看看我，看看上怀，一脸为难的样子。
“你你你！你这个不孝徒孙，你——”上怀气结，指点着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要睡了。”丢下这句话，我便大阔步地朝房间走去，任他在身后又叫又跳。
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忽然要逐我下山，毫无理由，毫无征兆。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好歹也朝夕相处了一年，他怎么说逐就逐呢？
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在赌气什么。虽然上怀总是疯疯癫癫没有正经的时候，他的心却是如明镜一样的。上怀逐我下山时，特地命秦照宇与我同行。他从不问我的身世，也不问我为什么认识秦照宇。但我知道，他绝对是为我着想才这么安排的。
既然秦照宇说已经要带我隐居山林，不用理会尘世纷乱，那我还有什么好介怀呢？是不是因为，我心底深处隐隐感觉到自己又被抛弃了一次……
推门而入，我反手关上门，耳畔一时清净不少。
回雪正在收拾东西，见我回来，她回眸甜甜一笑：“师妹。”回雪是最乖巧听话的徒弟，她的性子温婉如水，如春风化雨，叫人忍不住想掬起来好好亲近。
我疲惫地点点头，坐到榻上，脱下鞋子想躺下休息。回雪扎好一个包裹，坐到我身旁，柔声道：“师妹，明天就要下山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也不知道。”我把脑袋靠在床帏上，淡淡地说：“或许随便找个地方隐居起来，或许像个侠客一样闯荡江湖。随遇而安吧。”
她若有所思，动了动唇，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侧过身凝视她，笑说：“师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她顿时霞染双颊，腼腆地笑了笑。我心下明白了七八分，轻轻握起她的手，说：“是不是……那个人有消息了？”
姑娘家被人说中心事，她的脸色越发绯红起来，想一个红扑扑的苹果。我却不禁有些心酸，她与我差不多的年纪，却仍是情窦初开。而我却好像已经看破红尘了一般，不愿再理人间情爱。
她轻嗯一声，说：“所以我向师父辞行，明日同你们一道下山。”
“你要去找他？”我吃了一惊，道：“可是你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你如何能找到他呢？”
回雪笃定道：“不，我知道，我知道的。他见了我，一定会认得我的。”
我不知道回雪的心上人是谁，她似乎不太愿意多说，我也不好多问。见她心意坚定，我知道自己多说无益，遂拍拍她的手，道：“那好，你跟着我们一起上路。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她展颜欢笑起来，像是受到很大的鼓舞，使劲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天上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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