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碧晴

123、焚尽烟花别旧梦

　　再绚烂旖旎的烟花，也只是绽放一瞬的光景。而灿烂过后的夜空，总比初时更加寥落岑寂。人生，若曾经不曾拥有过，或许永远都不会去念想。可若是拥有过却在某一瞬间忽然要割舍下，犹如从天堂坠入地狱，从此便是万劫不复。

　　红尘滚滚，命运之手催促人们不断向前，往昔的回忆注定只能成为生命中的过往风景，一切都如四季变换般无可挽回。

　　我与文谦一道进宫面圣。当年那个叱咤战场、英勇威武的威国将军杜延顺，已然被权力和时光消磨成了今日这个干瘦憔悴的老皇帝。他面色青白，眼带黑气，说话时还不停地掩嘴咳嗽，原本正是合身的龙袍竟显得那般宽大松垮。

　　此生永别，闻不到那浅淡醉人的莲香，整日与那些庸脂俗粉虚与委蛇、耳鬓厮磨，他还会不会怀念年少时一见倾心的莲池，以及那个如莲花般淡雅沉静的云姑娘？

　　心里记着母后的临终遗言，我不像从前那般怨恨他，却更不想见到他了。请过安，回了几句话，正好文谦要与父皇议事，我便先行告退。

　　因皇后薨逝，后宫中人人身着缟素，每宫每殿都缠着白幡，颇是一番凄凉的景象。我不但没有戴孝，反而特意拣了一件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穿。宫娥太监见到我都面露诧色，甚至有人小声议论。对于异样的目光，我恍若未见，只是一再加快脚下的步子。

　　母后，我很努力地忍着泪水，很努力地笑着活下去。请原谅我的不孝。

　　我避开停放棺椁的神明殿，绕了好一圈远路才到念月阁。院子里的樱花开得正灿烂，团团簇簇，粉彻香融，如云似雾。暖风轻抚，片片花瓣婉转而落，如同调皮的精灵在空中旋舞。

　　我在树下怔忡良久，听到有人唤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如意站在殿门口，朝我福了福身子，颇有些诧异道：“公主，您怎么回来了？”

　　我提步走过去：“有些东西落下了，回来取。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他们三个呢？”

　　“回公主，您大婚之后，吉祥和喜乐被调去服侍梅嫔娘娘，经纶殿的马公公前不久殁了，安康如今在经纶殿当值。奴婢一个人看守念月阁。”

　　我了然地点点头，吩咐她道：“去取一个瓷盆来。”如意道是，转身退下。

　　内殿收拾得纤尘不染，仿佛这里的主人从未离去。我环顾四周，一切都是当时的景致。月白色的瓷瓶，月白色的纱帘，月白色的茶具……我的心中顿时波澜起伏，水袖下的手也不由得轻轻颤抖起来。

　　我打开窗棂下的雕花木箱子，第二层平整地摆放着一个包裹，上面积了些许灰尘。我将包裹取出来放在桌上，我沿桌坐下，盯着那包裹半晌，才缓缓地将它打开。

　　一件叠放整齐的月色长袍安静地躺在其中，眼前蓦然浮现起一双灿若明住的美眸和温润如玉的笑容，心口像是被狠狠地抓了一把。我阖眼强自镇定片刻，待心绪平静后，复取出长袍旁的信封，淡雅干净的梨花笺芳香不再，已隐隐泛出了岁月的黄。两行风骨奇秀、清新洒脱的字仍如从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罢了，偏偏我还傻得把它当真。

　　如意取来瓷盆，我毫不留情地将包裹仍在瓷盆里，端出殿外，又对她说：“火折子。”她愣一瞬，终究照办。

　　我点燃火折子，深吸一口气，徐徐点燃包裹。火遇到布料，便汹涌地燃烧起来。黑烟阵阵，带着刺鼻的气味。我眼见月色长袍与信一点点地被烧成灰烬，心痛地无以复加。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熏着了，眼前竟然渐渐模糊起来。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定定地望着炙热的火焰吞噬曾经最美好的念想，直到最后一点火苗熄灭。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从此与他再无牵绊、再无瓜葛。

　　离开念月阁时，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空落落的。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皇宫里游荡，走到哪都与惨白凄凉的布景格格不入。

　　耳畔传来一阵又一阵女子惨厉的哭喊声，我一个激灵，抬起头，发现自己竟走到了掖庭宫外。掖庭宫原是关押罪臣家属，顺太祖李桓胤建立顺朝后，那些戴罪的女子多被派去浣衣局当差，掖庭宫也就渐渐空置下来，成为冷宫。

　　“还我的孩子！啊——！贱，贱人……你还我的孩子！”那声音尖锐如针，声声刺入耳中。仿佛是含冤而死的魂魄，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我望了望轩窗里晃动的人影，心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感慨。究竟谁对常妃下手，已然不得而知。从前她行事跋扈、恃宠而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因果报应。

　　曾经我与她一起饮茶时，故意提示她的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倒是一语成谶了。

　　不过，她留在掖庭宫里，虽然受人冷落白眼，却总好过流落民间、漂泊街头。

　　说到底，这宫里头的女人，又有几人能安然完身？

　　“绾儿，想什么那么出神？”李文谦夹了一块翡翠虾仁放到我碗里。

　　“哦……”我回过神，笑说：“没什么，今天在宫里转了一圈，心里有些感慨罢了。”

　　他微微笑道：“吃饭的时候不要想事情，当心积了食气。”我点点头，低头慢慢数米粒，夹起虾仁放到嘴里细嚼慢咽起来：“文谦，今日父皇找你有什么事吗？”

　　“唔，是我上书请求带兵出征，皇上已然首肯，接下来便是准备之期。”

　　心弦一动，我蓦地抬起头，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我？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要打仗呢？你要出征何地？”

　　李文谦黑亮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一边悠然地吃饭，一边缓缓道：“自从皇上代顺立靖，中原大地便一直处于战火纷争的态势。但晋氏、李彦还有那些农民起义，不过都跳梁小丑而已，根本不足为患，真正对朝廷构成威胁的只有慕容氏。这次常豫死在慕容清手里，虽说是自尽，但朝中多少有些非议，一些他的门生甚至在私底下指责皇上没有及时救援，称病不早朝。所以我请求皇上，让我领兵十万，征讨慕容氏。”

　　“嗯，咳咳！”一口热汤猛地呛在喉咙里，一直呛到鼻腔里，又辛又疼。我不由得掩口猛咳起来，他忙放下碗筷，轻拍我的背部替我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气来。我接过他递来的清茶漱了漱口，佯装镇定：“可听说慕容清骁勇善战，曾以三千轻骑战胜三万羽林卫。你从未上过战场，且不论满朝上下会有多少人反对，这样贸贸然向慕容氏下战书，我怕你有危险。”

　　他的唇畔抿起一丝笑意，目光灼灼凝视我，似是要把我看穿一般。我虽讲得冠冕堂皇，但心里早已七上八下，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脸上却越发镇静下来，毫无畏惧地回望他。

　　“你替我担心，说明你在乎我，对吗？”良久，他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轻轻一笑，柔声说：“你放心，我这条命是你的。还没有等到你对我敞开心扉那一天，我怎么敢轻易地……出事呢？我知道有些人对我始终存有非议，不拿出点功绩给他们看看，他们是如何都不会服我的。况且，与慕容清狭路相逢，从来就是我的夙愿。”

　　李文谦以前朝太子的身份受召回朝，被封为本朝第一个异姓王，受尽各种冷眼讥嘲。朝中那些魑魅魍魉，各怀鬼胎，他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自然是可想而知。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只得叹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你答应我，不要贪胜，一定要平安回来。慕容清为人……阴狠诡谲，你一定要万分小心。”

　　他的眼中腾起一丝欢喜，唇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你心里有我，我真的很开心……”

　　三日之后，父皇下诏，封李文谦为平远大将军，率领十万羽林卫征讨慕容清，并恩准他亲自挑选任命随军副将。此召一下，果不其然，朝中一片哗然。大臣们纷纷上书反对，理由不过就是李文谦毫无作战经验，此去只会白白牺牲将士们的性命。有人是真正地忧国忧民，而有人只是害怕李文谦立下军功，会威胁到他们一党在朝中的地位。

　　站在李文谦一边的太尉陶康、礼部侍郎周成峰等人力排众议，举出史上众多少年名将。最后，李文谦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调回驻守在山东的赵齐，并以之为右先锋。争议才渐渐平息下来。

　　之后李文谦便渐渐忙碌起来，常有不少人到王府议事。陶康和周成峰我本就认识，其余的人都是生面孔。李文谦有自己的谋士，打仗要兵亦要士，我怎么也不好多过问。他们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半日，有时连饭菜都是传进去用的。除此之外，李文谦也常常去城外军营操练士兵、练习布阵，回来时已是更深人静时分。

　　我曾经劝说他，若是练得晚了，就在军营里歇息，免得赶来赶去徒增疲惫。他却将我拥入怀中，附在我耳际轻声说：“有如此美眷在身侧，是我三生有幸。我怎么舍得让你独守空房呢？”于是不管多么晚，他总要回来就寝。有时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天没还大亮就又出门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很看重这一战，用尽全力精心准备着。其实若是他败了，父皇也不会怪罪于他。但很多时候，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李文谦面热心冷，表面上风度翩翩，以微笑回应一切责难非议。但他骨子里有一股傲气，绝不会甘心受那些侮辱。

　　我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心境，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意去想。

　　诚然，我也想手刃慕容清为死去的秦照宇报仇，可我不愿意看见李文谦和慕容清互相厮杀。我不知道这种回避，究竟是根源于何种感情。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照常生活，不让旁人看出我半分心思。

　　我竭力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在他与人议事时，准备好精致的茶点。在他外出练兵时，守在闺中等他回来。

　　李文谦担心我的身体，舍不得让我为他熬到深夜，坚持要我先睡。可我本就睡眠浅，加之出征在即，心里诸事纷乱，纵使有心早睡也未必睡得着。有他握着我的手，我反倒能睡得安稳些。

　　偷得浮生一日闲。

　　难得今日李文谦没有外出练兵，也没有传人进府议事。

　　我坐在铜镜前，一边用梳篦轻缓地梳理一头长发，一边凝视镜中的李文谦，道：“今日怎么这么悠闲，不用练兵也不用议事？”

　　他束起绶带，复整理好衣袖，淡笑着说：“再怎么忙也要抽空陪陪娘子。恰好今日天气凉爽，正适宜外出郊游踏青。绾风，出去透透气，对你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我笑说：“王爷有如此雅兴，奴家怎敢不从？请王爷稍后，待奴家梳妆妥当再陪王爷外出。”

　　“绾儿……”他忽然伸手环住我的腰，调皮地啄一下我的耳垂。我的脸有些烫，嗔他一眼，反手推开他，扬声唤来紫梦替我绾发。

作者有话说

　　嗯~~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