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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野狗 ...

  •   意识回笼的时候,卫赋兰深吸口气,鼻腔里呛进一大口冷水。

      满眼都是黑的,压得他沉沉地透不过气。

      面前漂过几缕发丝,水藻似的扫过脸颊,他整个人泡在水里,脑袋也晕乎乎的。

      他眼前闪过很多画面,宫殿、道观、金钗......甚至还看到了尚在襁褓中啼哭的自己,以及安抚自己的母亲。

      他想唤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又灌进一口水,混着污泥,堵在胸腔里,截住了呼吸。

      紧接着画面一转,母亲消失了,水里升腾起白茫茫的云雾,雾里开出一株绛红色的小草。

      草随流水,翩翩舞动,继而化作一个袅娜的身影。

      那人肌肤上隐隐泛着莹白的光,背对着他,乌发倾泻而下,挡住大半身躯。

      行将熄灭的心火突然重新燃起,卫赋兰感受到胸腔里涌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暖意,笨重的身躯轻盈片刻又继续下沉,他的眼中恢复一丝清明。

      眼前除了水,什么都没有。

      卫赋兰动动四肢,手脚没有被绑。

      路过一块巨石,他抬手去抱,手臂如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

      嘴里残留着苦味,不知是被灌了什么东西,导致他全身疲软。

      卫赋兰心中苦笑,是想伪造成意外身亡么?

      他半挣着眼睛,江河茫茫,黑夜无边,半个鬼影都看不到。

      正在这时,水里斜伸进来一根竹竿,往他身上戳了两下。

      卫赋兰撑着最后一口气,拼尽全力抓住杆子。

      有人......有人......

      他无声地说着。

      竹竿无情地脱手而出,卫赋兰力气散尽,绝望闭眼。

      “哗”

      随着一声闷响,卫赋兰感到身前的水再次涌动起来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怀揣着希冀再次睁眼,看见一张饱经风霜却慈悲的脸。

      河水冰冷,他全身都冷的很,可是此刻他的眼眶温热。

      卫赋兰虽身量不高,奈何老者年纪大了,搬个东西都十分吃力,何况这次还是在水里。

      他吊着一口气,全身重量身不由己地压在老者身上。扎挣了许久,二人终于破出水面。

      夜很深,连河面的风都静谧如斯,弓箭急射之声便显得清晰又刺耳。

      卫赋兰眉头紧簇,眼睛慢慢睁大。

      忽地,耳畔刮过一阵劲风,那风凌厉霸道,裹挟着铁箭穿透面前人的胸膛。

      眼前晕开一片血色,天地蓦然浑浊起来,厚重的铁锈味充盈鼻尖,卫赋兰失去支撑,重新坠入水中。

      生命在流逝,胸腔里的跳动逐渐减弱。

      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老人死未瞑目的尸身,漂在一望无际的河里,无人来赎。

      *

      如果惨有尽头,卫赋兰很难想象以后还会有什么更惨的事等着他。

      在冷冰冰的河里窒息而亡,惨。

      更惨的是,不仅死在河里,还变成了一只狗。

      起初睁开眼,以为自己劫后余生,卫赋兰摆动腿脚 ,一路从河里游到岸上,只觉得看这天也蓝,水也蓝,山也高,河也阔,连身上的毛都变得又白又长 。

      接着他浑身一个激灵,发现自己不太对劲。

      方才是怎么游过来的?

      他举起爪子,想起来了。

      刨过来的。

      浑浑噩噩了几日后,实在饿得不行,卫赋兰遵从兽类的本能,决定打起精神,去觅食。

      好在他并不是寻常的贵公子,他曾在山间道观生活三年,潜水爬树样样精通。

      就当换了个身体,重操旧业罢。

      卫赋兰是这么安慰自己的,然而老天向来不从人愿 。

      他被几个流民轮着追捕,最后逃进了一座荒山。

      山上有块坟地,这些坟起起伏伏,排列无章,并不像他家族里的那样,没有砖瓦遮挡,也没有祭品供奉,只是一个接一个堆起来的小土包 。

      能辨出坟地只是因为每个土包上都插了块木碑。

      不远处,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正将手中木碑插到坟上。

      少年约有七八岁,插完碑,又对着坟恭恭敬敬地磕头。坟边站着个素衣妇人,捧了一手瓜子在嗑。

      瓜子壳堆了满地,撒在坟前,少年又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扫开。

      妇人见状,抬脚踢开几个瓜子壳,对少年道:“好了好了,既拜完了就跟我走吧。”

      卫赋兰躲在树后,看见少年依依不舍地转身,接着便与他视线撞在一处。

      他蹬着小腿往旁边走了几步,谁知这少年径直跑来 ,将他一把抱住。

      少年悲怆的哭声响在头顶,“初一,你跑哪去了,我找了你好久,爷爷死了,爷爷死了,我们以后都没有爷爷了!”

      卫赋兰脑中轰然炸开,一个荒谬的设想逐渐成型。

      他醒来后围着河边转了几日,什么都没有发现,竟恍惚以为那时自己见到的老人只是一个幻梦。

      莫非自己不是变成了狗?是灵魂附在了一只狗的身上?

      狗的主人,就是那位老先生?

      卫赋兰惊恐地看着少年,只觉得自己这狗身上忽然沉甸甸的。

      旁边的妇人等得不耐,扶起少年,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放心,姨一定送你去个富贵人家,以后你的好日子还长呢。别吵你爷爷,让他好好睡吧。”

      哭声渐渐止住,少年松开怀里的狗。

      “苏大娘,您可不可以养它?”湿润的眸子看向妇人,少年恳求道。

      妇人眼神闪烁,显然不太乐意,“这……这我养它做什么?”

      “初一能帮您看门,它,它很好养的,您几天喂一次都可以的,它什么都可以吃,只要您几天能喂一次……”

      卫赋兰如今的狗肚子里已经饿得直打鼓,心想:难说这狗是先被饿死了,才让我有机可趁,要是再饿上几天,我是不是能直接去投胎呢?

      “我会好好安置它的,走吧,啊,好孩子,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言毕,苏大娘不由分说,抱起少年往山下走。

      卫赋兰跟在后头。

      山下停了辆马车,车帘敞开,冒出几颗脑袋,卫赋兰看去,车上几个孩子都与他年纪相仿。

      苏大娘将少年放上马车,见卫赋兰还跟着,从包袱里捡了块饼扔到地上,自己也坐了上车马。

      车轱辘咕噜噜滚向前方,马车越行越快。

      干饼孤零零躺在地上,卫赋兰一眼没看,紧紧跟着马车跑。

      马车上,少年伸出半个身子,看着不肯放弃的小狗,眼泪流了擦,擦了流。他不喊不闹,只抿着嘴遥遥相望。

      苏大娘见此心有动容,扫了圈车里几个半大孩子,叹气道:

      “这世道啊,就是这样,能怎么样呢?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等将来你们长大啦,努努力,或许还是能容下一条狗的。”

      卫赋兰这狗,腿短,根本追不上马车,眼看距离越来越远,急得脚一崴,摔进泥里。

      再爬起来,马车已经没了踪影。

      他望了望远方,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找刚才被丢下的那张饼。

      此时他尚不知自己成了同情的对象,只是他总要知道那少年被带去了哪里,将来怎么找,目下他或许无力帮扶,可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份亏欠补给少年。

      叼着饼,卫赋兰又慢慢地循着路往前走。

      这人牙子也分正经和不正经,以他的观察,那苏大娘应当是惯常做人口生意的。

      等进了城,寻到牙行看看就是了。

      他咽下一口碎饼,望天兴叹,这饼又干又硬,半分味道都没有。

      *

      星夜赶路,卫赋兰总算在天际白露微熏时,进入了扬州城。

      旁边急匆匆走过几个披蓑衣带斗笠的行人,卫赋兰甩了甩身上的雨水,踩着水坑踏上青石板路。

      恰逢天降甘霖,地面湿滑,这一路他已经摔了好几个跟头,一身黢黑的狗毛,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样子了。

      当初和云招在城内闲逛时,他曾路过一条人牙子聚集的巷子,这样的巷子专做人口买卖,有点家底儿的若想买个婢子仆从,通常就会上这种地方来挑。

      他决定从那儿下手。

      卫赋兰从小在山间野惯了,练就了一身与身份格格不入的本事,认路自然不在话下。

      他蹬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到了记忆中的人牙巷。

      雨幕中的小巷不如初时所见的那般热闹,也许是因为雨势太大,原本应该蹲在路边揽生意的人牙子大多不见了,檐角下只零散站着几个人。

      而那寥寥的几人此时也在退往巷子口。

      卫赋兰朝里面望去,一个全身白丧服的人跪在屋檐下,旁边铺着一个草席,草席上盖了层白布,白布微微拱起,里面露出一双三寸草鞋。

      卫赋兰倒吸口冷气,又见那人身前立着个带斗笠的壮汉,揣着手不知说着什么,最后似是恼羞成怒,揪着丧服襟口,把人拎了出来,丢到雨里。

      那人跌在地上的瞬间,丧帽掉落,头发散开,卫赋兰这才看清她的脸。

      他惊疑不已,须臾,淌着水跑上去,张口咬住壮汉的腿。

      这时,他也看见了壮汉的脸。

      孙乙……

      而被欺负的这位,正是之前在酒楼里被他搭救的姑娘。

      卫赋兰心中暗骂了一声,他不知道云招这个兔崽子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孙乙冷不丁被一只野狗咬住不放,更是怒火中烧,奈何这狗虽小巧,毛发却顺滑得很,他上手抓了几次,都被它巧劲躲开,甩了几个来回,还挂在他身上。

      孙乙腿上血流如注,在雨水的冲刷下,地上已经混了一滩血水。卫赋兰口中也满是血腥味,他余光瞥向那姑娘,见她呆在原地,惊慌失措,脑袋差点儿充血。

      跑啊!你怎么不跑啊你???

      姑娘似乎看懂了野狗殷切的眼神,捡起绳子挎到身上,拖起草席,跌跌撞撞往前走。

      孙乙见人要逃,甩动中抬脚踩到白布上,白布被扯开,现出一具浑身乌青,毫无生气的小孩尸身。

      那小孩看上去约只有三、四岁,雨水哗啦啦打在他的脸上,却像天地一场无声痛哭。

      卫赋兰的心也似被这瓢泼大雨打了个对穿,愣怔时,被孙乙抓住后颈皮,狠狠甩了下来。

      孙乙左右看看,没找到趁手家伙,取下斗笠扇向地上的狗。

      卫赋兰爬了几次,起来被打趴,起来被打趴,往复几次,身上被划开数道伤口,地上染了一片血色,混着泥泞,更多的血都随雨流到了水沟里。

      小姑娘本已走出一段距离,她重新将布盖到弟弟身上,回头见孙乙阴测测地看着她,却手下不停地打着奄奄一息的狗,好像在说:

      无论你跑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你的下场,会和这条狗一样……

      孙乙再次高高举起斗笠,斗笠上还滴着血,那已经不是雨具了,是铡刀。

      落下的瞬间,孙乙的腿被牢牢抱住,小姑娘冲破雨幕跑了回来,匍匐在他脚下。

      “放、放过它、放过……”她浑身颤抖,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斗笠悬在空中,孙乙向她啐了一口,

      “蠢货,你以为搭上贵人,我就奈何不了你了?贵人怜悯你,就和你怜悯这条狗一样,你帮它拦了一时半刻,可是最后,它还是要死的。”

      他一脚踢开娇小的身躯,斗笠重重砸下。

      卫赋兰神智不清,眼里进了血,看什么都是红的。剧痛传来时,他只有幸感知了一息,感觉自己脑袋上好像被开了一个窟窿,随即两眼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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