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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爆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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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长明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红娘子的迷魂招,要不然怎么眼前的人骤然间变成了一个男子。
“给我解药。”娄长明漠然地向前伸手,掌面向上摊开。
龙枕盯着他的掌面看,道:“命途微妙,人生经历跌宕起伏,没有落脚点。”
娄长明收起了掌面:“谁问你这个了,我叫你给我解药,不要让我动手。”
龙枕却笑:“你觉得我是假的,这我理解,但我敢向你肯定,我绝对是如假包换的,并且这是我的真身,这世间见到我真身的人可都死了,你现在能站在这里已经够幸运了。”
“……”娄长明仍是站在原地,视线上下将眼前的人打量了个遍,这人的确是男身,只是着装太过暴露,坦胸露乳,足上还挂着一链铃铛,红衣在他身上变得惹眼,不比红娘子时穿得妖艳鬼魅。
“如何证明?”娄长明问。
“不用我证明。”他道,“作证的人来了。”
白衣翩跹,裹挟着风,云礼推门而入,娄长明回头间正好与他视线撞上,他少见的在云礼眼中见到慌张以及害怕。
“主人,我没能拦住他。”井春紧跟着跑进来,已经阻止不了了。
龙枕摆摆手,“你拦不住他,谁都拦不住他,他那个脾气你也不是没见过。”
他这样说,就是没有发火的意思,井春便松了一口气。
“你抓他做什么?”云礼望着龙枕,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龙枕原来的相貌,他本以为自己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直到这一刻再看见,那种熟悉像是穿透了千年光阴,一缕阳光落在少时龙枕的面庞上。
“不为什么,就是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从前。”龙枕斜躺在软椅上,纯白的地毯被他脚尖踩着,频频用脚趾拨动。
云礼轻声道:“他不是他。”
他不是他。
娄长明顿觉酸涩,又夹杂了幸运,他本就不是任何人,他只是他。
他从娄盛秋到娄长明,人生二十载,前半生为勼族活,后半生为云礼活,可他从未为自己而活过,哪怕现在离了百华山,他也不知去路,没有归处。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说的就是他吧,他时性情残暴,时撒谎不打草稿,时做出些违背人伦道德之事,他坏透了,所以他活该。
活该成了勼族想要通天造神的桥梁,活该成了一个代替品,活该没有亲人朋友,更是活该半生没有被人真正疼爱。
他不是他。
娄长明看不清云礼的正脸,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只能隐约瞧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颤。
“你怎么觉得他不是他?”龙枕抬眼看他,一眨不眨。
“娄长明是第一世。”他说。
这是他的第一世,没有经过投胎,没有入过轮回,这是娄长明第一次来人间。
龙枕眼睫翕动:“云礼,你没放下他,不然也不会寻一个和他相貌一样的人收徒弟。”
云礼不置可否,但他一字一句道:“他不是他,长明是我看着长大的。”
龙枕起身,他踩着地毯走到云礼面前,道:“云礼,你分得清吗?眼前的这个人和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你分得清吗?”
这一句话似乎戳中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那一片干涸,他把所有害怕的、恐惧的、真实的一面通通丢进那一片深渊,以至于现在被龙枕这样当面揭开,比想象中的要难以面对。
“够了。”娄长明道,众人齐齐看向他,“我说够了。”
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娄长明跨着步子走上前,直视着龙枕,两者相对视,一只鬼一只半鬼,却被后者占了上风,娄长明那样阴冷的眼神,是这世间少有的。
“我管你是谁,你们口中说得那些个千年前的爱恨情仇都与我娄长明无关,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来回拉扯不清,都请不要出现我的名字。”他道。
“我是疯子,我能力不及你,但疯子也会在死之前狠狠把对方咬上一口,死不了也一定得是鲜血淋漓。”
在此之前,井春一直以为娄长明是个纸老虎,配着把好剑却从未见他使过,其实也不过是不显山露水罢了。
他是只小鬼,生前是龙枕部下的兵,死后便是龙枕的下属,生生死死都只认这一个主,他是见过那位与娄长明长相相似的人的,只是太久了,他早已忘记了。
这么多年来,他只听龙枕提过一次云礼和那人,他酩酊大醉,满口胡话,说云礼是他最好的朋友,说那小子差点就把他最好的朋友给抢走了。
井春想不明白,既然是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还要针锋相对,连世人都要给他们冠以一个‘仇人’身份。
而此时此刻,龙枕口中的云礼出现在眼前时,又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们走吧。”龙枕转身,宽袖一挥,扬起一缕风,夹杂着香。
他又变回了红娘子。
娄长明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听见后面云礼跟来的脚步声。
龙枕的确是履行了承诺,他推开客栈门时,外面依旧是客栈的样子,只是没了鬼、没了光,这里是人界。
娄长明迈着步子,他的两步是常人的三步,他走得很快,下楼时三妖娘还朝他打招呼,却被他径直忽略了过去。
他走在前头,还听见三妖娘朝云礼笑的声音,他没听清云礼在说什么,只知道对话很短,因为他追了上来,脚步声明显。
娄长明大力推开无名客栈的门,外面的夜色还很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似的,好在烟雾散得七七八八,路面看得清,他却没有方向的走。
他背着月亮走,地上的影子被拉的细长,他的影子上还叠着另一道影子,两道影子相互交缠,分不开似的。
娄长明忽地站定,他看见地上的另一道影子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是停得有些着急,慌乱地晃着身形,又稳稳站住。
整条街都溺在安静里,除了月色,没有一户人家点灯,夜里凉,不过是飘过来的一点微风就起了一长串的鸡皮疙瘩。
娄长明抓着剑柄的手背上筋脉隆起,手指因为太用力而泛白,回雪袖的剑穗在轻轻抖动。
他终于克制不住般,转过身看着云礼,像是心里憋着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他朝他吼:“你想我怎样?!!你们想我怎么样?!!!”
“你们非得当着我的面谈论那个人吗!是不是觉得我不够贱?!所以要一遍遍当着我来羞辱我!让我知道跟在你身边的那十年不过是借了另一个人的光!!”
阿爸教给他的克制力统统都不管用了,他只想一口气全发泄出来:“可不可笑?!可不可笑!我真恶心,我喜欢自己的师父!喜欢一个把我当替身的人!”
云礼像被钉在原地,一时哑然。
“我他妈就是个疯子!我杀人,我放火,我胡作非为、我无恶不作!我他妈的怎么还活着,我怎么不去死啊?!”
“……对不起。”云礼低低地吐了三个字。
“对不起?你的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一句对不起就能爱上我吗?你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我忘记那十年吗?!”
“我……”云礼想要伸手,想像小时候安慰做了噩梦的娄长明时,拍拍他的背。
娄长明却抬手甩开,“滚……”
“什……”
“滚,我说滚,我他妈叫你滚——!!!”
他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他都不想看见,他觉得恶心。
云礼最终还是垂下了手,他从没见过娄长明这样,哪怕是离开百华山的那一天,也不曾这般奔溃。
云礼知道,他错了,错得离谱,他罪不可赦。
可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残局,他只能平静转身,离开残局就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云礼转身,月色照得他浑身清白悲惨,他额前的发凌乱,因为心脏的剧烈疼痛,发都黏在了皮肤上,一片凄惨。
神丹的碎片一寸寸的刺着他内脏,这一次比之前的每一次发作都要厉害,他想,这就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吧,不,这点惩罚太轻了。
这么想着,他竟抬手攥住了胸前的一片皮肉,指甲几乎全全没入,他在自残。
因为太疼太痛,额上泛了一层汗珠,嘴角划下一条清晰的血线,往下坠落滴在他的白靴上。他走得很慢,步履蹒跚,血一滴一滴地掉,白衣被染得乱七八糟。
身后的娄长明低着头,他不想看云礼的背影,可地上倒映的云礼歪歪斜斜的影子太明显,他想不看都难,最后,那个影子倒了下去。
娄长明猛然抬起头,看见那个人倒在地上,地上一路蔓延的都是他的血。
他以为他在装死,所以没有走上前去,可那人倒地的姿势太过难看痛苦,娄长明半醒间又觉得不似装的。
“干什么?骂了你两句你就倒地不起,从前你骂我那样凶我也没还口过。”
“起来,听见没有!”
娄长明突然间心慌,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会消失,而消失了就彻底不会回来了,他没那么幸运能再重活一次。
他步伐渐渐加快,朝着云礼奔了过去,那人半张脸都被血浸透,了无生气地倒在地上,娄长明居然连伸手去探他鼻息的勇气都没有。
“干什么……你又在装什么?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听见没有?!”
他蹲下身,两手晃着云礼:“起来!听见没有,起来!”
云礼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