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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直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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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便宜爹让他来当旁听生,他要是擅自说不来就不来,便宜爹肯定会认为他太过任性、没有长性,还不知道要怎么‘教导’他。
唉,熬着吧。
煎熬的弘书下学回来便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乌拉那拉氏已经尽知学堂发生的事情,她虽然对儿子那一番天真的话心有隐忧,在人回来前思量着该如何教导,但等亲眼看到不过三头身的儿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便全然只剩下心疼。
先将人抱了个满怀,乌拉那拉氏才轻声细语地问道:“怎么这般没有精神,可是先生讲的太难,累了?”
弘书摇摇头:“不难。”
乌拉那拉氏抿了抿唇,小心探问到:“那是你兄长们学的比你快,受打击了?”
弘书无奈一笑:“没有。”他知道额娘肯定已经知道章元化的事了,如今这样小心翼翼的,无非是疼爱他。
他便将当时的情况一言一语都说给了乌拉那拉氏听,包括他那些“天真”的话,只没有说他心里的那些考量和反思。
等他说完,乌拉那拉氏却是一脸惊奇地看着他:“我儿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她甚至用手摸了摸弘书的嘴角,“也没有流口水?”
……
“额娘!”弘书恼羞成怒,他在便宜爹和额娘面前说短句、叠字,是为了卖萌培养感情,才不是因为说长句子会控制不住地流口水!
不过……真的哎,他今天说这么多话居然都没流口水,也没拌嘴?看来他这一个发育关是迈过去了?弘书有点子高兴。
乌拉那拉氏笑眯眯地看着乖儿子,这样活力满满才对嘛。
不过,该解决的事情还得解决,该说的话还得说。
“章元化那里,已经有大夫看过了,淤青不小,情况不算严重,不过大夫说,他年纪还小,身体又瘦弱,还是要好好养一养,不然说不准会有什么后遗症。”乌拉那拉氏轻描淡写地道,“府里地方小,也忙乱,不适于他养身体,额娘便安排他去庄子上养着,顺便再学一学规矩,等好了再回来伺候你。”
虽然章元化本心是好的,但做事方式确实不对,弘书能想得到,额娘这安排看似是惩罚,其实也是保护。章元化毕竟是在明面上得罪弘昼了,即便后续弘昼不会再找他的麻烦,但却不能免除其他人暗地里欺负他,章元化难道能次次来找他告状吗?他不敢,乌拉那拉氏也不会允许。去庄子上呆几个月,既躲过这一遭,也能好好养身子。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弘书会记得他,在他养好身子后会让他回来伺候,否则对章元化来说,这一去就是从天堂掉到地狱。
想来那孩子现在心中也很忐忑吧,弘书叹了口气:“我一会儿去看看他。”
乌拉那拉氏不置可否,只揉了揉他的眉心:“小小年纪,做什么老头样。”然后她淡淡地道,“章元化是你的身边人,今日行事确实有些没规矩,额娘一会儿让人挑些文房四宝给弘昼送去,也是你这个做弟弟的对兄长的尊敬。”
弘书明白,这是在给他立形象,便道:“在我小库房里也挑些吧。”他虽小,库房却是有的,洗三满月百日抓周收的礼和赏赐全在里面放着,额娘和便宜爹时不时还会给他塞一些私房,文房四宝是最不缺的。
乌拉那拉氏没想到儿子会说这样的话,更没想到儿子如此的明事,她心里软软地揉了揉儿子的头:“乖孩子。”既然儿子如此聪慧,有些话她也可以直说了,“额娘知道,今日这事是你受了委屈,额娘之所以没有帮你讨回公道,还要送东西给弘昼,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知道。”说起这个,弘书就有些蔫蔫的,“虽然五哥动不动就打人不对,但是章元化当时的行事也有不对,我与五哥是兄弟,我们说话时,章元化不该擅自插嘴,他的话说的也不对。”
两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来,乌拉那拉氏很欣慰,对于儿子那一番“天真话语”的担忧也少了许多,孩子还是知道里外关系之分的,只是年纪小心肠软,还不明白身份等级的森严:“对,章元化虽是为了护你,但他的做法不对,这是能力不足,也是规矩不够好。弘书你记着,在咱们这样的人家,比起伶俐聪明,下人更重要的是懂规矩,所以额娘才让人再教教章元化的规矩。”
不止是教规矩,也是教他如何在符合规矩的同时将事情办好。弘书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乌拉那拉氏继续道:“除了他,还有你。咱们先不说弘昼打人对不对,只说你让你五哥给章元化道歉这事。”她语重心长道,“弘书,这事是你错了,你知道你错哪儿了吗?”
弘书抿着唇,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但他不想回答。
乌拉那拉氏看着他倔强的表情,叹了口气,道:“章元化是下人,你要求弘昼给章元化道歉,对弘昼来说,是你在侮辱他。身为弟弟,你侮辱兄长,这是不悌。不孝不悌,弘书,你可知,这对你会有多大的影响?”
可能是窝在额娘的怀里太有安全感,面对弘昼时装的委屈和气愤现在却是真的涌上了心头,弘书争辩道:“他当着我的面打我的人,难道不是在侮辱我?他都不友爱我,我为何要敬爱他!”
这话说的太过孩子气,但怀里的娃娃委屈的狗狗眼都出来了,乌拉那拉氏如何还能忍心继续教育,罢了,儿子已经够懂事了,日后还长呢,现在还是先哄哄吧:“是额娘说错了,是你五哥先做错了,乖乖不委屈。”
真被人当孩子哄了,弘书又不好意思,他深吸一口气,散去那点突如其来的委屈和气愤。无能的愤怒没有任何用,他该做的是把今日的愤怒牢牢记在心中。记住那种不把人当人、漫不经心的态度,弘昼才十岁就已经如此,可见其他人会是什么样。他从前虽然在理智上知道封建时代是残酷的,但真正面对面闻到残酷底下腐烂的腥臭味时,他还是产生了应激反应。
就像他会跟人说死亡没什么好怕的,世界上每秒都在死人。但真当一个人死在他面前时,他也会恐慌、会害怕、会难过、会心脏麻痹。
会应激。
对弘昼说的那些天真愚蠢的话语,既是表演,也是前世的他对这时代一次无望的碰撞,弘昼和其他人的态度,让他彻底和前世告别。
这里没有人人平等,他作为败者,不会有平安离开的机会。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实,但上面淋漓不尽的鲜血,直到今日他才主动正视。
从今天起,他会嗅闻着鲜血的味道,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踏上战场。
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弘书看向额娘:“额娘你别哄我了,我知道,就算五哥做错了,我也不能以错对错。”
乌拉那拉氏心肠软的一塌糊涂,她的小六,怎么能这般懂事贴心呢!她将人搂的更紧,心里忍不住冒出念头:是我的错,是我这个额娘的错,如果我……可惜……
弘书不知道额娘在想什么,但他能感受到额娘起伏不定的情绪,他给不了什么安慰,只能伸出小手拍拍额娘,像额娘哄他一样。
乌拉那拉氏平复好心情,儿子的懂事贴心让她决定继续说下去:“好孩子,额娘不知道有没有人在你面前说过什么嫡庶的话,额娘要说的是,是,以身份来论,你是嫡子,你的三个兄长是庶出。但是,第一,嫡庶是汉人的说法,咱们是满人,往前数几十年,那时候甚至没有嫡福晋侧福晋的说法,兄弟之间身份的高低,是看你母家部落的强大和父亲的宠爱;第二,便是汉人,极端推崇嫡庶的也是少数,大多数人家,对所有孩子至少在明面上都要表现得一视同仁,兄弟姐妹之间论的是排行不是嫡庶,嫡出的并不会比庶出的高一等,庶出的为长,嫡出的照样要敬爱兄长,否则就是不悌,公然传出这样的名声,对一个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她说的并不全面,但再多的就更复杂了,也涉及很多潜规则,乌拉那拉氏虽然觉得儿子聪慧,但也并不觉得儿子这个年纪就能明白潜规则的存在:“所以,你虽然是额娘生的,但在你阿玛眼里,这并不会让你比弘时弘历他们高一等,无论你们谁,都是你阿玛的亲儿子。或许有的人将庶子不当子,但那样的人不是蠢就是毒,太过偏颇的表现只会让家宅不宁、兄弟阋墙,你阿玛不是这种人,他希望的继承人,可以没有才干,但必须友爱兄弟。”
“一个偌大的王府,只靠你一个人是撑不起来的,明白吗?”
弘书点头,时人重视家族,个人的能力永远比不上家族的影响。他是额娘生的,但在便宜爹眼里,都是他的儿子,嫡庶或许有区别,能决定的只是爵位的继承,而不是人格的高低,若他仗着嫡出就容不下兄弟们,便宜爹也一定容不下他:“明白,额娘,我以后会敬重几位兄长的。”
乌拉那拉氏怜惜的摸摸他的脸:“乖孩子,额娘也不会让你白受委屈的。弘昼如此态度对你,自然也是不对的,不论是什么身份,哪怕他觉得你的奴才冒犯了他,他都该先看你的态度,而不是直接动手教训你的人。不过咱们要先把态度摆出来,剩下的你阿玛自会知道、自会处置。”
弘书点头表示明白。
有些事能告状,有些事可不行。
乌拉那拉氏又开始教他下一次该如何处置这种事:“章元化护你的心思是对的,他也必须要这么做,但他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这个时候你就应该先于所有人,斥责他,这才是对他的保护。”
懂,下人就是用来唱黑脸和背锅的。
选了文房四宝送去,碧珠的话说的漂亮:“福晋说了,奴才不懂规矩,已经送到庄子上学规矩去了。咱们五阿哥受了委屈,这是福晋给五阿哥的补偿。六阿哥年纪小,不晓事,有些话说的不合适,还望五阿哥别放在心上,这是咱们六阿哥给兄长的赔礼。天色不早,五阿哥学业要紧,也不必再去正院请安。”
弘昼面对正院的人态度还是端正的,规规矩矩地施了礼:“劳碧珠姐姐跑这一趟,还请跟嫡额娘说,不过兄弟间玩闹,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碧珠没再说什么,端着微笑离去。
人走后,弘历松了口气:“我就说,嫡额娘最是宽仁慈和,绝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责怪于你。”
弘昼看了他一眼,垂眼扫过碧珠送来的一堆东西,轻轻“嗯”了一声。
听了碧珠的转述,又去了看了章元化,让人安心去庄子上养伤,然后端正了态度的弘书继续去上学。
福敏这几天算是见识了,雍亲王府的六阿哥是真的有神童之姿,《百家姓》篇幅不算短,这位六阿哥只用了三天就能通背。
他彻底来劲儿,不顾雍亲王只让他教《百家姓》的吩咐,又开始教《千字文》。
他对弘书这边上心的结果,就是花在弘历身上的心思少了。
弘历照旧默背完先生放在讲授的片段,默默朝右看去,越过偷偷打瞌睡的弘昼,看向绷着小脸的弘书。
他没由来感到一丝恐慌。
握了握拳,弘历翻出自己昨晚写的诗,走向福敏。
“先生。”
福敏回头:“四阿哥,何事?”
弘历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皇玛法御极六十年大庆,我写了一首贺诗,想让先生您帮我看看。”
他看了一眼弘书桌上的书,后知后觉地道:“是不是打扰您给小六授课了?那先生您先讲完,学生等着。”
?
刚才福敏说话的声音你听不到?弘书悄悄翻了白眼,打扰完了才说打扰,小老弟,你这茶艺修炼不到家啊。
“四阿哥又写诗了?”福敏倒是很高兴,“好,老夫这就帮你瞧瞧。”
被晾在一边的弘书没忍住好奇,踮着脚想看看一生写了四万多首诗的乾隆,幼年写的东西是什么样。
福敏没让他为难,摇头晃脑地将诗念了一遍。
弘书听得一脸懵,啥意思,他咋听不懂?
福敏已经夸上了:“写的不错,这一句就特别好,借写松石来喻皇上的威德,最后一句也好……”
门口忽然传来请安声:“王爷。”
弘书循声望去,来人可不就是几日未见的便宜爹。
“阿玛!”弘书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
打瞌睡的弘昼惊醒,手忙脚乱想要站起,却绊住脚摔了,只能从桌子底下探出一颗头来狡辩:“阿玛,我没打瞌睡!我在默背!”
弘昼的结局不必多说,胤禛在问过一番几人的课业后,就先离开:“你们继续。”
弘书再次见到便宜爹的时候,胤禛已经洗漱完、换了一身衣裳,难得没有保持形象地歪在罗汉榻上冲他招手。
“过来。”
弘书乖乖过去,爬上榻,在便宜爹身边坐下。
“听说你和弘昼吵架了?”
点头。
“想让弘昼道歉还没成功?”
不是,他都自我剖析、自我反省、自我批评过了,怎么还当面处刑啊?
“我错了。”弘书飞快低头。
“错哪儿了?”
“没有认识到五哥和章元化的身份差距,太过天真。”
胤禛点点头,没说对也没说不对,而是道:“苏培盛,说说章元化几个。”
苏培盛站出来,一板一眼地开始叙述几人生平。
说完后,胤禛看着弘书:“作何感想。”
弘书有些麻木:“都挺惨。”
胤禛表情淡淡的:“这就算惨了?”
他起身道:“走吧。”
“去哪儿?”
“出去看看。”
胤禛带着弘书,去了幽静的茶楼,去了热闹的坊市,去了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去了安定门外的粪场……等等。
弘书看到了彬彬有礼的达官权贵,看到了喜气洋洋的商人,看到了捡菜叶子的小民,看到了往来不绝的拉粪人……
还有,路边冻死的、衣不遮体的尸体。
胤禛抱着他站在西直门外的一处高地,指着远处的一座山:“那是玉泉山,咱们家里喝的水就是从那里拉回的玉泉水。”
“弘书,你很聪明,阿玛希望,你的这份聪明,不要成为日后困住你的牢笼。”
弘书看着下面官道中,大冬天只穿着单薄的衣裳拉水车的力夫,缓缓点头。
他不聪明,他不会有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