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形世界》福斯塔夫

22、第二十二章

　　谷小明从白色的沙发上向我转过脸来，表情复杂。他看着站在门口的我，淡然一笑，似乎对于我的惊讶他感到十分满意。应该有很多值得他满意的东西。在寒冷的冬夜，他可以安详地待在这个装饰成苏丹皇宫风格的房间，享受着壁炉里燃起的熊熊火焰。他不会感受到我所经历的一切带给我的精神所带来的折磨。
　　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不辞而别感到满意。他对自己计谋的得逞感到满意。
　　给我引路的黑衣人称呼谷小明五哥，他把我领进那个仿若总裁办公室的大房间，便自行退出房间关上门离开了那里。
　　“我一直期盼有这么一天，能够和你在这里见面。”谷小明从沙发站起来说道。他已经等我一个晚上，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摆放着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屁股，其中有一两只还在冒着烟雾。
　　他站在房间当中，就像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这里是怎么样？”
　　他的手在空中轻轻一挥，从镶嵌在墙上的壁柜，再到房间深处的巨型办公台，再到朝向N城市心的宽广的落地玻璃窗，这一切全都是供他支配。
　　我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现在看到的一切与我以前印象中的谷小明简直判若两人。他老成的表情，与他稚嫩的娃娃脸格格不入。
　　他穿着和给我领路的人一样的黑衣服，下摆长至臀部以下，在瘦削的身材的衬托下显得非常合体，感觉就像是从日本卡通片里走出来的少年。我猜测那可能是他们的专有制服。
　　“你知道在昌豫巷里的人是我，是吗？所以你让我来到这里？他们是什么人？”我问道，和他并排站在窗口，眺望着外面星火点点的夜景。
　　他点点头，说道，“ 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我知道你此刻心中的疑虑正在堆积、膨胀，正在将你推向愤怒。你在克制自己。”他望着我说道，“你有理由冲我发火，你现在爆发出来吧，我不会怪你。这是这整个计划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之一：情感上的欺骗。”
　　我发现他的脸上带有明显的歉意。
　　我所担心的事情即将发生，他的讲述中有一种摧毁力，或者说一种悔恨，这也从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来。那就是我们之间的友谊，从第一次学校操场上排戏搭话时开始，这一切都是一个精心算计的骗局。
　　我能从他带有愧疚之意的眼神中读出来。
　　当我明白他离开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的计划无法进行下去，因为他必须向我坦白真相，这也意味着他得向我坦白他对我的欺骗。我没有愤怒，我只是感到失望。
　　我走过去，在白沙发上坐下，仿佛我无法站立。当我站立的时候，那些愤懑的失望情绪仿佛令我消化不良。
　　“这里是拜火教总部？”我用冷漠地口气问道。
　　“拜火教？没有拜火教。拜火教，你说的那是印度帕西人。拜火教从波斯和中东传入中国的时候，确实被发展出了一系列的分支，包括祆教、明教，不过密沃青年会与此关系并不大。无论是古波斯拜火教以及之后受到□□古兰经和基督犹太教影响的景教，还是渗如了佛家思想的祆教，这些只是倡导精神道德和信仰的宗教组织。这可以说是它们的优点也可以说是他们的缺点。”
　　谷小明一口气讲下去。他显然是密沃青年会的忠实追随者。我想起黑衣人领我进来的时候，曾经称呼他为三哥，那么他在青年会里排行老三？
　　他继续说下去，“他们纯净，基本上不干预世俗事务。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世俗之事探根究底是虚空，这是许多宗教摒弃现世寄托天国和来世的原因所在，也是他们睿智的地方。说它是缺点，因为无论你的精神力量有多么强大，最终你也只能和芸芸众生一样，活在世俗之中，不可能不去迎合世俗。梵蒂冈的教皇还是免不了要插手中世纪的欧洲战争，事实上像十字军东征这样的战争就和他有直接的关系。后来教会慢慢地谈出世俗事务。即便插手也是表现得很不情愿。可是宗教没有招惹任何人，却要被那么多人诟病。这是一个策略性错误，我是说教会推出世俗事务。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宇宙渐行被腐化堕落摧毁之际，教会依然保持沉默，千年的传统就这样被丢弃，世界末日正在加速到来，宇宙之门已经被打开。两个宇宙间的碰撞必将以其中一个宇宙的毁灭作为代价。”
　　他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听上去就像是一篇思维混乱的演讲。当他看到我脸上惊讶的表情，突然闭口停了下来。
　　“你被洗脑了。”我冷静地说道。
　　“嘿嘿，”他的嘴巴咧开，准确说是一边的嘴角向上咧开，笑了起来。
　　“密沃青年会和所有的宗教不同，他们不再仅仅扮演人们进入天国精神上的引渡者。密沃青年会为了保证国家的稳固，直接向军方的人类发展委员会负责。我们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不，应该说我们是一个不存在的组织，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就是组织本身。我们每一个人不是以组织成员的身份存在。比如说，这幢大楼，从外面看到的是“对外化工贸易口岸大楼”，内部却已经被密沃青年会征用，我们可在举行聚会，也在向联络分散极广的会员发出命令。”
　　这幢大楼复杂的内部设计，与它不可昭示世人的双重身份，倒也十分的吻合。我一开始走进来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这一点，现在听谷小明如此说出来，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照你这么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对外化工这样的贸易了？这仅仅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不对。不应该说是幌子，对外化工确实存在，每年N城要往南美出口大量的药品原材料，而审核、批准的程序就是在这幢大楼里完成。对外化工贸易委员会一直都在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除此之外，这里的技术员、科长、处长、局长也是密沃青年会的成员。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双重身份。甚至他们在完成对化工贸易的工作中，表现得更为专业、更为敬业。”谷小明如此说道。“还有我，我的第公开身份是一名大学生，但我同时也在执行组织派给我任务。”
　　说完，他望着我。他没有告诉我，他执行的任务是什么，他说，“我们今晚要谈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但不是关于我的任务，也不是关于我和你。你只需要知道，我一直都以保护者的身份和你生活在一起。被保护的人是你。”
　　他表情冷漠，看不透他的心理活动。他就是一部正在向我输入信息的机器，他禁止自己流露出感情。

　　我想知道人类发展委员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它如何运作，或者更重要的是它为何而存在？当我听到这个名称的时候，我脑海里出现了历史上许许多类似的机构。这些吓人的机构进行非人的实验，宗旨则带有某种强烈的种族意识。
　　因而我问谷小明，“人类发展委员会是一个精选人种的实验室？或者说是种族意识形态机构？”
　　“可以这么说，”他看了我一眼，说道。“如果你把针对不属于我们这个宇宙的生物的对抗，也称之为种族政策。从密沃青年会的立场来说，对抗元宇宙的入侵和种族隔离政策完全是两码子事。”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我打断他，问道，“元宇宙，你是说从时间源分离出来的元宇宙？”
　　当他说到元宇宙，我便想到了他留在电脑里的那篇文章。我猜测这两者之间有所关联。
　　但是谷小明对我说，“根本就不存在时间源。密沃青年会致力于和元宇宙的联络。这是从密沃的立场来看待此事。密沃会的人类发展委员会认为，元宇宙正在对我们的这个世界发起入侵，我们这里的一切全都处于他们的监视中。很可能我和你现在的谈话也正在被人监听。”
　　说着他向窗外的夜空看了看，仿佛在那暗红色的天空，有一部卫星正在对准我们，将我们的谈话翻译成数据，然后再把这些数据传送到另一个宇宙。
　　他说得这么认真，我的心里感到吃紧，不由得我不相信。我坐直身子，保持一副严肃的样子，努力与当下他告诉我的这些话，保持氛围上的一致。
　　“可我如何才能相信你的话呢？”我问道。
　　他笑了笑，说道，“你无法不相信。因为你生来就是密沃青年会的一员。还记得那场大火吗？你说你目睹了一场雪夜里的抢劫，却对同一个地点发生的大火，闻所未闻。你找答案了吗？那不是你的幻觉，虽然我曾经这样对你说过，因为那时我不能暴露我的第二重身份。你确确实实看到了一场抢劫，不过不是发生在我们这个世界，而是元宇宙。那晚，你从电影院里出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你并不自知。你等一下，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一样你熟悉的东西。”
　　他说着起身离开沙发，走到房间深处那张大班台后面，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精致的金属盒，放到了我面前。我询问地望着他。
　　“打开。”他轻轻说道。
　　我感觉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
　　那盒子铮亮发光，我拿起来，慢慢掀开盖子。
　　盒子里躺着一只人的耳朵的标本，准确说是我的耳朵。谷小明对我解释，我在从元宇宙返回的路上，丢了左侧的耳朵。
　　“可我为什么会穿越到元宇宙？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这和你遭遇的那起抢劫案有关系。当时你从电影院里出来，踏入了元宇宙，以你的能量是不可能完成这样的穿越。这件事情也已经被立即报告到密沃青年会的总部。顺便说一下，我们的总部设在太平洋岛上的一个叫圭尼亚瓦尔尼亚的国家。那里的政府已经接受密沃青年会作为国家发展的高级智囊顾问团。事实上，密沃控制了这个国家。这是容易想象的事情。难道全球至今不是还有许多小国家受到强势国家的殖民吗？只不过不是那么招摇。”
　　谷小明对密沃总部的解释对我来说有些多余，我急切地想要知道，我是如何进入了元宇宙，以后还会不会发生？
　　“密沃认为，你目睹的那起抢劫是一个叫温马的科学家一手策划而成。”
　　“温马是谁？”我问道，一点都不感到惊奇。今晚，我已经听到太多的新名词，因此我对温马陌生的名字，并不感到奇怪。
　　“他是组织的叛变者。”他说道。
　　我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听上去很平静。这让我感到不解。作为组织的一员（我感到不解的另一个地方就是，谷小明刚刚还说密沃不是一个组织，可是这似乎没有妨碍他用组织代替密沃青年年会。），谷小明对待叛变者的态度似乎算不上激烈反对。他的言语中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继续说道，“温马也许配不上科学家这个头衔，或者应该叫他科学怪人。不过在密沃他有两个另外的称呼，我们叫他对立者，与组织对立的人；他的另一个称呼叫塾师，一个戏剧性的称呼，这和他好为人师的性格有关系。这人非常聪明。或许正因为他太聪明了，才会背叛组织。塾师有穿越到元宇宙的能量，这种能量来自他自身。这里面牵扯到太多的东西。简单的解释，平行宇宙不是完全平行行走在两条不相交的轨道上，而是相互融合在一切。在我们这里，这里是对外化工贸易口岸大楼，在元宇宙则可能是一个足球场。元宇宙一直存在，而揭开这个秘密不过是上个世纪二次世界大战时候的事情。所以进入元宇宙是一个拨开烟幕的过程，也就是拨开遮挡住视线的帷幕，这样你才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这个秘密一直被保存。”
　　“这太疯狂了。”我说道。
　　“我承认，这听上去就像个阴谋论。”他点点头，继续说道。“现在来说那个冬夜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因为这正是我找你来这里的原因。塾师温马策划了这场穿越时空的抢劫，恰巧你出现在那里，也被挟带着进入了另一个宇宙。那些警察想从你身上找到火灾的缘由，可是你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么，警察不知道发生穿越？”
　　“不知道，”谷小明说道。“他们就像是一群瞎子，胡乱的猜测。你还记得那次他把我们拘到局里，询问十年前的那起凶案？”
　　从鞑子的酒吧出来之后，我对十年前的那起凶杀充满了好奇心。现在听他讲起元宇宙，我推测这起凶案很可能也和密沃青年会有关联。听上去，很像是密沃青年会为了保守秘密，杀害了那个女孩。
　　可是谷小明说，“他们认为是十年前杀害了女孩的凶手，是一个连环杀手，十年之后再次归来。事实上，发生在冬夜里的那场大火，与十年前的凶案毫无关系。那场大火是因为穿越发生时，两个宇宙之间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巨大的能量聚集到一起，构成宇宙的粒子急速摩擦，产生了内爆。这是一个能量释放的过程，所及之处，一切都有可能被毁灭。”
　　听他如此说，我感到有些不解。
　　“你的意思是说，大火和十年前的凶案是两个不同的事件？可你不是在一片文章里写到，凶案是一起宗教祭祀行为？而你们密沃青年会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个秘密的教宗组织。”我说道。
　　“你动过我电脑。哈——”谷小明短促地笑了一声。“那是我写给警察看的东西。为了让警察在调查大火案时，远离密沃青年会，我给他们设置了一些小小的障碍。他们将会顺着这条歧路，走得越来越远。这对密沃是有利的。”
　　“那么十年前的凶案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将十年前的凶案和大火联系起来，仅仅是我的一个即兴发挥。”谷小明说道。
　　他刚说完，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等谷小明开门，门已经被推开，那个将我引到这里的黑衣人站在门口，表情镇静地说道，“三哥，警察冲上来了。”
　　谷小明向我看来。我看看表已经是凌晨时刻，警察为何在这个时间出现，我感到迷惑不解。
　　谷小明说道，“让他们上来吧。”又对我说道，“你知道，那些警察是跟踪你来到了这里。”
　　“啊？”
　　他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我一直是处于警察的监视之中。当我傍晚离家去找发哥的时候，警察便盯上了我，并且一直跟踪到了这里。
　　看到我一脸惊慌，谷小明表情轻松地说道，“那些警察正是看到我在电脑里留下的文章，他们才会决定深入这条线索。而我已经回到了组织，你就成了他们的重要线索。警察的目的是要找到那个举行火祭的秘密教宗，我相信他们现在已经将目标锁定了在基督教青年年会。这对密沃来说，那些警察可谓帮了我们的忙。”
　　“我以为基督教青年会就是密沃青年会的化身？”我说道。
　　“不是。基督教青年会是一个反对我们的组织。他们的宗旨是要打开宇宙之门。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正式会员，这是一个比密沃还要隐秘的组织。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报，基督教青年会的某个会员终于浮出水面，正在试图联系你。所以••••••”
　　谷小明没能够说完，因为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音。显然是那些警察。
　　谷小明吩咐把门关闭，然后走到那张巨型班台后面的书架前，扭动一个隐蔽的按钮。书架立即旋转起来，他把我推进了书架后面的密室，“你从这里离开。里面有一道梯子通往楼上的消防栓。”
　　我看到他并没有进来，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必须留下来善后，否则那些警察来到这里扑了个空，反而不利于形势。你不用怕。这些警察并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交道。你记住了，你得找到那个试图跟你联系的基督教青年会的人。”
　　我刚想问他为什么基督教青年会的人要和我联系，书架却已经旋转着归于原位。外面的房间传来警察“砰砰”的砸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