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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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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场考毕,龙门开时,便大约到了诸举子三年来最为放松的时刻,一来是距放榜尚有时日,二来是往后殿试并不黜落举子。是故终不费这气朗天清、百花齐放的大好春光,秦守真祝知娴二人,终于一同踏春赏青,往城外行去。
那京城景色自不必多说,只是时令有别,便有不同鲜花开放,于是四季又各成颜色,加之二人心胸疏朗,便又觉眼前景色更美几分。
马车辘辘行着,秦守真身上好闻的花香气便也颠颠簸簸地飘入祝知娴鼻尖,便叫她忽地生出一阵刹那永恒之感。
“小真?”
“哦?”
“真美。”
秦守真不知道她是在说谁,或是景色、或是她,或是两者都有,只觉得眼前人已全然脱胎换骨,再不是初识的她了。这变化叫她高兴,祝知娴终于走出了层层障壁,将自己的本真释放,这对于她的爱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巨大的胜利。
“你也美。”
“我说景色。”
草间湿漉漉的。茂密的丛林染着新生的嫩绿,间或几声鸟叫,便叫人忘了脚上湿漉漉的不适。历石阶,塔苍苔,山上一处古刹。常言道读书万卷不如千里行路,纵使秦守真颇有才名,也终为山上的一松一石感叹。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也或许这土地曾见过孙仲谋?这石板接过谢安石?多少风流与名士,不过风吹雨打去。
秦守真握紧了祝知娴的手,人若有轮回转世,她一定要在每一世里寻到她。
古刹清风吹松涛,厚重的钟声直冲灵魂。二人各许愿望,求神佛庇佑,又在袅袅烟香中下山了,行至路上,见一妇人摆斋面小摊,便又坐下品尝,只待那素面下肚,蓦地一阵恍惚。
祝知娴睁眼,只觉周身疲惫。丫鬟小桃上前:“小姐,您醒了?”
“小姐?”
祝知娴只觉得有些头晕,数息之后才忽地想起一切来。是了,她是武威国公祝氏的嫡出大小姐,身份尊贵非凡,可不是……是什么来着?她方才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小姐是做梦了吗?”
小桃端来漱口的茶水,祝知娴漱过口了,用帕子细细拭干,才答道:“是了,方才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见了什么?”小桃来了兴致:“都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想来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祝知娴摇头,她记不清自己梦见什么了,只记得那感觉十分不好。
“这怎么会呢?小姐睡觉时,明明嘴角都是挂着笑的。”
唯一的一丝幸福的感觉,祝知娴却不知它从何而来,似乎是因为某一个人,只可惜她记不清那人是谁了,这便给了她一种想要寻梦的强烈冲动,就好似那《牡丹亭》中痴痴然的杜丽娘。
“或许是有了转机。”祝知娴这样答道。
小桃也不多问,只是道:“大少爷又去老夫人那里告状了,肯定又说了小姐您不少坏话。”
“说便说吧。”
“小姐您马上就要进宫了,他这样说小姐坏话……是否会……”
“父亲不会叫他乱说的。”
“小姐!那个女人又来了!”云儿在门外喊道。
那个女人?祝知娴一愣。
“哈哈哈,小姐发善心,却是救了个甩不掉的牛皮糖,”小桃笑着:“小姐,要不要她进来?不知她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呢?”
祝知娴想起这个女人,是一个生得极美的女人,是永安王家送给她庶兄祝鹤年的礼物之一。按理来讲,高门大户送出去的女子必然是精心培养过的,这女子却不然,听说她本是王家大少爷的妾室,乃是祝鹤年强要,王少爷才忍痛割爱的,因此这女子性子有些烈。祝鹤年为了调她的性子,将她拴在暗室之中不给餐食。于是祝知娴便自然而然地听到了下人们关于“这个女人能撑几日”的赌约。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祝知娴救了,也毫不意外地招来了祝鹤年的强烈不满,以及这女子隔三差五的感谢。
“大小姐在上,奴家有礼了。”
女子生得美貌,却骨瘦如柴,举手投足如娇花一般,总是惹人怜惜;双眸常含珠泪,总是叫人动情。祝知娴想,自己若是个男子,定然也会为她倾心。
“贞姑娘今天做了什么?”小桃已然接过了食盒,惊奇道:“呀!是面果,这面核桃做得如真的一般,贞姑娘好手艺。”
秦守贞微微点头,羞赧道:“您过奖了。”
“不必谦虚。”
祝知娴垂眼,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想不出是何处来的别扭。
“你坐呀,”小桃是个开朗的性子,招呼人坐下,又替她倒满热茶,还不忘嘱咐:“现在热,等会喝。”说罢便领着云儿退出门外,只留二人对话了。
“你……”
“我……”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
“大小姐,您先说吧。”秦守贞始终低着头,声音娇娇软软,仿佛勾人发痒的细细绒毛。
“你手艺这样的好,可见你心思灵慧,过去可曾读过书么?”
“回大小姐,没有读过书的,”秦守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轻轻抬一抬眼睫:“却是跟着……王家少爷,识过几个字。”
“那王家少爷,待你可还好?”祝知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回大小姐,还好的。”
一股莫名的酸涩忽地自祝知娴心头涌起:“你可还想回去?”
“大小姐?”秦守贞抬眸,一双狐狸眼水气氤氲:“可是奴做错了什么?”
“你不愿回去?”
这又惊又喜的语气,却叫秦守贞疑惑。
所幸祝知娴立刻觉知自己失态,端正道:“怎么会呢?只是想问问你的想法。”
“奴……奴是王家送来的,送出去的礼,没有回去的道理。”
“既如此,你又因何誓死不从大少爷呢?”
“女子在世,唯务清贞而已。”
这回答不叫祝知娴喜欢。
“贞姑娘,事到如今,你又想要如何自处呢?”
“实不相瞒,承蒙大小姐庇护,奴得已在世上多活几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是大小姐有所不便,奴也愿回到大少爷院中,到时便是死了……”
“莫要胡说了!”祝知娴忍不住去看秦守贞的脸:“莫要说那些丧气的话。”
不知为何,祝知娴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以至于流连的目光总舍不得离开。
“奴讲错了,大小姐恕罪。”
“既如此,便委屈你在我房中做个丫头,便如小桃她们一般,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秦守贞当即跪下:“奴婢谢过主子。”
好刺耳的一句话。直叫祝知娴紧锁双眉。
“你莫要这样说……还是叫我……”
祝知娴忽地想起了什么。
仿佛是一个温柔的人,轻轻唤着她“知娴”,或是充满喜悦的,或是透着悲伤的,或是满是埋怨的,或是饱含情欲的……一个女声?
“知娴?”她忍不住喃喃出声。
“这……”秦守贞神色大变:“这怎么能行?奴婢怎么敢直呼小姐闺名?”
的确是于理不合,可祝知娴就是鬼使神差地想听。
“你在王家,也总是个妾,算得上半个主子。在我这里,也不必太过委屈。”
“说什么半个主子,奴婢本就是微贱之人,蒙王家少爷喜爱……”
“莫再提他!”
秦守贞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往后缩了一下,便叫祝知娴心中又涌起无限的疼惜。
“我也不叫你贞姑娘,就叫你……小真?”
为什么这么顺口呢?
“小真?”秦守贞怔住了,昨夜梦中的片段断断续续浮在脑中,怎么会这样熟悉呢?
“知礼守节的知、仪静体娴的娴。”女子对她这样说。
“知礼守节、仪静体娴……”
“对……你知道?”
“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
仿佛近在眼前,又怎么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知娴……”唯有习惯性地突出某两个音节时,胸中甜蜜而澎湃的感觉真实。
“我们前世,是不是认识的?”
祝知娴说完这话极其后悔,想那柳梦梅都不及她痴。却见秦守贞双眼一眨不眨,显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可是……想到什么?”
“奴做过一场梦。”
“什么梦?”
“是你……”
“是我!”
“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何德何能……”
“不要再自称奴婢!”
“我……或许……”
“我们或许是前世的夫妻。”
“什么?”
祝知娴轻轻握住秦守贞的双手,是一如既往的熟悉,就好像昨天也是如此、前天也是如此……以至于她手上的每一寸纹理都烂熟于心。
“大小姐……我们都是女子……”
秦守贞瑟缩着抽回手,那表情深深刺痛了祝知娴。
“大小姐……就算有前世今生,此生我们俱是女子……也不能……”
这的确于理不合。
“你不必如此,”祝知娴稳住心神:“既是今生做不得夫妻,那便做一对姐妹吧。”
秦守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知娴手中缩回,又眼睁睁看着“夫妻”变做“姐妹”,她大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手,却使不上一点力气。这是被魇住了。她便一心想着能快点从这场可怕的梦境中醒来,却像是永远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我要进宫了,”祝知娴微笑:“你陪我可好?”
“陛下只是在交泰殿安睡,却不碰我。”
“有时我也会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还好有你陪我。”
“原来陛下她……是女人……”
“顾贵妃进宫了,却也注定要孤独一世。”
“小真……有时我会想,要是我是个男子,你会不会……”
“陛下她似乎对顾贵妃有着别样的情意,可她们都是女人啊……我们,也都是女人。”
“爹爹传来消息,说是顾家谋逆,恐怕顾贵妃在劫难逃。”
“小真,我好怕……小真,你能不能……”
“陛下灭了顾家满门,顾贵妃……自尽了。”
“天下哪里有死人复生的事?陛下竟沉湎妖术不理国事,当真是妖僧误国!”
“陛下只想着复活她的顾贵妃,哪里会去管着天下大事?荒唐!”
“同样是女人,她当得皇帝,我就当不得?”
“小真,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如今大权在握,他们却因我是个女子不服我。”
“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小真,我要你。”
“小真,你只能是我的。”
“小真!不!”
“知娴!”
“小真!”
原来过去一世,不过弹指一瞬。
“小真……”
“我……”
不知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二人醒转,分明还在那一爿小店,却已到了黄昏时分,相顾却一时无言。
“镜花水月,三界唯识,阿弥陀佛。”
店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和尚。待祝知娴要上前询问时,却只见那僧人轻轻摆手:“施主不必多问,一切皆为缘法。”
“小真……”
秦守真无言转身,只在红色的夕阳下留下一个黑色背影,红日就挂在不远处的桃树枝头,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知娴,”秦守真停下脚步,缓缓回身,红光为她镀上金辉:“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可是美梦?”祝知娴快步上前,一把揽住秦守真的纤腰,生怕这人要跑了似的。
“是一场噩梦,”秦守真摇头:“是真的吗?”
她抬眸看向祝知娴。
“三千世界,此界人亡,不能复生。”
祝知娴想起梦中那妖僧的话。
“若要相见,便在他界吧。”
“什么他界?”
“你可愿放下此界?”
“不管放下什么,只要能与她厮守,甘之如饴。”
秦守真目光灼灼,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确实复活了,她们也确实能够长厢厮守了。
“嗯,”祝知娴缓缓抬头,对上秦守真的眸子。
那人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淌下来。
“你怎么就这么傻?放弃那紫禁之巅、万人之上,偏偏要来吃苦受罪?”
“甘之如饴。”
“傻子!”
“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我只想听这一句。”
“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如一……”
“那……你、你为何舍得弃我而去?”
“本就说你牝鸡司晨,再添上我……我也根本配不上你……”
“什么配与不配?我爱你,爱的只是你;你爱我,爱的也只是我。只是爱,不问来处、不问归途,更不看这些身外虚相,只知一颗心单为你奔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