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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松鹤居士就是屑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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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接踵而至,根本不会给她过多思考和复盘的时间,陶铮必须在短时间内做出利益最大化的决定,一旦失误,便是堕入万丈深渊。
元焕文最受宠的三太太遣了丫头过来递话,潜英点头应是,迅速行至陶铮身旁,道:“三太太请您入屋叙话。”
陶铮自认和三太太没什么交际,这所谓的“叙话”,可能不过是个幌子。
然不其然,她进入后院,跨入那间西式书房后,端庄秀丽的三太太便恭敬地奉上茶果,道了句“夫人请便”,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下了,留宅院的主人、今日的寿星坐在沙发上,和陶铮面对面傻乐。
“陶夫人请自便,不必拘束。”
陶铮端茶做做样子,随口聊道:“大公子为何不去前面与友玩乐?”
“还不是因为……”元焕文鼻头一缩,道,“今晚,岑将军驻扎京郊了,是吧?我这不是担心,模范团那事,诸将对我颇有微词……”
他自己也知道,在军务上横插一杠子,让许多位高权重的军事首领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一个半路出家的二世祖,连正经的战役都没指挥上一场,就急吼吼地过来夺权了?
美得你大鼻涕冒泡!
岑镇山部绕着河北,拱卫京师,扼守关卡,位高却戒骄,这么个沉得住气的将领,都气的在朱燮椿面前发牢骚,可见元焕文的操作实在不得军心。
“大公子多虑了,岑将军是为正常军务而来,他也不是那等挟私报复的人。”
“是,可邱总长的态度,也就能代表多数将军的态度了,我心里没谱,陶夫人是个□□的人,您看……”
陶铮:我看?我看你是闲的,你去撩拨陆军邱总长干嘛,因为你老子让你做模范团团长的事,邱总长一怒之下差点卸甲退休了!
她努力把话题岔出去:“大公子为总统分忧的心是好的,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岑将军,也不是邱总长,大总统一直头疼二十一条的事,您……”
元焕文抖了抖那张充满福相的圆脸,笑道:“我这不是我能操心的,明天倒要麻烦陶夫人了。”
陶铮:该操心的你操心不上,不该操心的你瞎嘚瑟。
“大公子是夫人所出的长子,您何必这么没安全感呢?”
陶铮说的是元家父母慈爱,暗示的是元焕文地位远超下面一众弟妹,日后大总统登基,他依然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前提是,大总统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坐上九五之尊大位。
元焕文太着急了,甚至有些病急乱投医,无论如何,他找陶铮来商量自己的前途都不是个理智的选择,他抛开各种避讳来与她私下相见,可见已是心乱如麻。
陶铮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但另一边的李介然没这么好的心态。
人嘛,都是经事历练出来的,但也得张弛有度,刚从王荞的鸿门宴上下来,转头就要夜送华令恺出逃,对李介然的精神来说,是个挑战。
华令恺换了得体的西装礼帽,粘了小胡子,戴一副黑框眼镜,把自己往东洋人的方向打扮,此时天黑,他那一口流利地道的京都腔连日本人都能骗过去,何况守城的士兵。
一辆黑色的别克汽车开出古老的城门,轮胎碾过冰冷的土地,经过一个下午的练习,李介然这个老司机已经能娴熟地驾驶旧式汽车了。
她率先开口,让车里这股凝滞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你把我包拿过来,最外面的拉链打开,里面有你的试卷。”
华令恺按照她的指示,拿出自己的“卷子”和李介然早准备好的繁体竖排版答案,刚看一眼便大为震撼。
“三分?三十五分值,我……我竟然连零头都没拿上?!”
华令恺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出逃亡的紧张,反而道出了这个世界的荒诞。
“可我是原作者啊,问的不就是我表达了什么感情吗?铁窗表达了……旧社会对人性正义和思想的禁锢,红锈代表着封建统治下富有一腔爱国热情的仁人志士们献出生命,用鲜血涂抹旧制度的决绝……什么呀?什么呀!”
华令恺看向李介然,道:“这都是什么呀?太荒谬了!你从哪得来的这些东西?怎么奇奇怪怪的?”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你这个前朝进士,读过古圣贤书的人,也没少曲解孔孟之道。”
华令恺打开参考答案,又读了一遍,嘴里嘟囔道:“你可真是……这话够大胆的。”
“你一个反对帝制的人,胆子也不小。”
“懦弱者在这儿世界上撑不了太久,你与骞鸿,不也是如此。”华令恺话锋一转,忽然道,“你为何替她冒险?就不怕被她拖下水吗?”
“救人之事,不能用这个‘拖下水’这个词来定义。”
“在外人眼里,骞鸿即便救了我,也是别有用心,你的名声是很好的,和她走得太近,恐怕说不清了。如同黄国颐一般,本是持身清正之人,不过因为当年和她同住,偶尔说她几句好话,便……听说,她如今已经不敢再发表什么意见了,在广东老家安静教书,等着结婚嫁人。”
“你是想说,让我离她远点?”
“至简小姐,如果你没做好身败名裂的打算,就趁早与她划清界限。骞鸿登上了大总统的船,只能等着这艘古老破败的巨轮撞碎在礁石上,与它玉石俱焚。”
前方隐有嘈杂人声,数盏马灯分布在开阔地带,人影若隐若现,随着别克前进,人语和行进声愈发清晰起来。
李介然就眼瞅着刚刚还在苦口婆心劝人的华令恺开始手抖。
“你别哆嗦行么?”
华令恺理直气壮:“不行!”
一个人再怎么潇洒,在死亡逼近时也会下意识腿软,因此慷慨就义之士才会被万代赞颂。
刚蹲过大狱的华令恺也不过是个知道苦害怕疼的普通人,他想活着,否则也不会同意配合陶铮演这一出偷梁换柱。
拦车盘查的自然不是岑镇山,而是其下属的宪兵,如今京内局势紧张,对方见了华令恺这身打扮,更加警惕了。
“怎么?贵军这是接管了?不知哪封证件有问题,车子到半路,竟然不许出行?这是什么规矩!”
年轻的宪兵听她语气不善,未敢独断,一言不发地转身去寻上司。
冷风顺着拉下的车窗闯进来,李介然的指尖被冻得微红,手指紧张地敲击着方向盘,静待那个瘦高个儿一脚深一脚浅地过来,他拉着一张长脸,三角眼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嘴角下压,下颌横一条刀刻一般的深疤,看起来更加沉默寡言。
他默不作声,只自顾翻动着那些证件,夜风压着抽了芽的树枝发出簌簌声,与纸页翻动的声音搅合在一起,听着令人心悸。
李介然偏头,给华令恺使了个眼色,好在这人虽然紧张,但智商还在,十分配合地用日语低声骂了几句,她正好接过话茬,对车外的宪兵道:“这位长官,加藤先生身体不好,若是在路上出了什么问题——你也不想让大总统再为中日关系多操一份心吧?”
宪兵长官终于把眼皮掀起来,往车里仔细探查了一番,最后把目光落在华令恺身上,对李介然道:“二位下车,接受搜查。”
李介然浑身一紧,头皮发凉,似乎寒气侵入毛孔,侵袭骨髓。
她下意识地瞪圆了眼睛,眸光在寒月的映衬下愈发凶冷逼人,她稳住心神,拿出十二分演技,怒哼一声,冷道:“真是胡闹!加藤教授是位受人尊敬的学者,难道要被你们当成犯人来对待吗?把你的主官岑镇山将军叫来,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说!”
对方不为所动,平静道:“岑镇山算什么东西,配做我的主官吗?我们宪兵稽查处受总督直接管辖,如今盘查可疑人员是总督的命令,你去找总督说明,我自然放你过去。”
他继续道:“这位加藤……日本的教授都跟他一样粗鲁,那倒也不奇怪,反而是你,李小姐,”他的脸上现出一丝鄙夷,“一个中国人,处处殷勤着为日本人考虑,真是周到。”
李介然心道,弄巧成拙了不是,早知道您这里是这么个情况,刚才过了城门我就给华令恺扮成义和团遗老……
“我不管什么朱总督,他眼下不现管这里,叫他来有什么用?”
李介然的尾音淹没在随之而来的汽车引擎中,车灯马灯步调基本一致,行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光晕上下浮动,离着三十步远,轿车缓缓停下,护卫在两侧的战马呼出白气,在灯光下慢慢散开。
副官下去拉来车门,一个身着茶青呢子军服的男人从车里钻出来,帽上的五色瓣徽在光线晦暗的夜中糊成一个色调,车灯的黄点映射在金质的领章和肩章上,沿着方形的边角游走。
李介然心中一紧,她把岑镇山搬出来是为了唬住这个宪兵,而不是真的希望他来啊!
她的手按住大衣外兜,里面装着陶铮的亲笔手令,但她不打算把这个一命通关的保命符拿出来,她担心,即便是用了她的手令,今晚能安全离开,万一日后事情败露,那么等待陶铮的就是“私放囚犯”的罪名。
岑镇山搓了搓来时刚刮干净的脸,呵呵一笑,道:“怎么着?老徐,在这拦路收过路费呢?”
岑镇山也没指望宪兵长官搭理他,自顾自溜达上前,从徐长官手里抽走证件,又往车里探看了两眼,然后收回目光,继续查看证件。
岑镇山的手顿住了,他脸上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信邪地第二次往车里探头,动作自然地绕到华令恺一侧,用新学的日语跟人家套近乎。
华令恺的冷汗都下来了,上唇颤抖着,敷衍了两句。
“证件齐全,老徐,别那么紧张嘛,你瞅你这驴脸绷得,赶明去拉磨得了。”岑镇山笑道,硬是从宪兵长官手里抢了剩下的一纸公文。
徐长官一时不察,被岑镇山得了手,脸色铁青,怒道:“岑师长,你!”
“诶呀诶呀!”岑镇山摆摆手,把一叠证件和纸张塞进车窗,李介然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手指,抓住混乱无序的一对东西,岑镇山见她的手抓上来,便以为她抓牢了,手一松,那张公文乘着风从指间飘出去,岑镇山身边的副官扭头去追,等那张纸落了地,才小心地拾起来,送到岑镇山身边。
副官是个年轻人,穿着蓝色大呢棉服,红底金辫的领章,两侧鬓发抿得干干净净,长眉飞扬,下面挂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
李介然记得他,他在四十七岁那年,战死在常德。
她接过他递来的那张纸,道:“邓副官吧?谢谢。”
邓蔚芳觉得奇怪,不知怎么,忽然感觉一股暖融融的气息从心底蔓延开,带着无尽的欢欣,他本应该退回到长官身边,却鬼使神差地对她微笑了一下。
“不客气,是我应该做的。”
岑镇山斜眼瞅着自己的副官,然后收回目光,让前方退让放行。
徐长官劈手一拦:“不行!这——”
“行的行的!”
岑镇山压住徐长官的胳膊,连忙摆手,李介然收到信号,等前面的路障撤开,一脚油门就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