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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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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洵虽是如此说,但面上却没有不悦之色。反而是握紧了她,与她一同回了屋子里去。他掌心的温度就那么传递给她的手腕,他指腹的薄茧反而触得人心里飘忽不定。
这一刻云乔似乎知道自己的贪念了。就是如此,这人就在自己跟前。好像为了这一刻,她已经走了很久。
“今日不高兴么?”谢洵坐定,将狐裘又拢紧了一些,将双手探向一旁还燃着的炉炭。
云乔还是不想理他,心下自顾着生气,只淡淡道:“何以见得?”
“从你到了殿外时,就不肯进来,后来进来又不理人。方才,还在说我烦。我想知道,我好生在养伤,哪里又烦着你了?”谢洵的指尖被炭火烘暖了,便终于收回了衣袖里,抬眼认真地看着云乔,等她开口。
云乔并不知道,在微弱的烛光里,她耳后漫出的红色很是显眼。但某人发觉了却并不打算言明,只是看她局促着寻各种借口。
“咳。”云乔不想答,转而问他,“你伤药用上没有。”
“没有。”谢洵眼尾的笑意愈发明亮,似乎这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一般。
“郡主不是说着,这伤药要每日用上几回么?你不好生用药,又这般到处乱跑,是不要命了吗?”云乔看着此人总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就来气,他竟还拿自己开玩笑。
谢洵却道:“你说着来送药,结果也没给我,我用什么?所以,劳烦你帮忙了。”
云乔这才恍然明白这人的意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来。还没回过神来,眼前那人已然将自己的狐裘和里衣都褪下了一半,露出了还缠着白色棉布的伤处,那里还渗出了血丝来。
“愣什么?你在军营,没见过军士受伤么?”谢洵嘲笑她。
旁人是旁人,谢洵是谢洵。她虽然也不明白有哪里不同。以往军中人受伤,她还常常亲自照拂。那种时刻也没觉得男女有别。甚至在陈大夫给他医治的那一夜,她都是陪在身旁,该看的早就看了个遍。
可如今谢洵将肩头袒露在她面前,给人的意味却大不相同,她竟觉自己的面上烫得厉害。
她还是妥协了,小心地将他缠着的棉布解开了。那伤口尚未合拢,此刻还带着触目惊心的狰狞。
这药初用上时,大概是极疼的。以往周飞絮用过,痛得他龇牙咧嘴的不肯老实。可是眼下,谢洵却一声没吭,甚至动都没动一下。
这一刻,云乔似乎明白了谢洵的坚韧都用在了何处。他的口是心非,他所表现出来的柔弱,都是障眼法。他的骨子里,还是淮远那个彻夜读书练剑,只为早日归京的少年。
在风云诡谲的京城做一个太子,哪里是容易的事。没有手腕和心计,只怕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那日为着病痛在她跟前无声流泪的那个谢洵,也是谢洵。但那个谢洵是因为病痛落泪,还是因为旁的,已经不得而知。
“谢洵。”她唤他。
谢洵这才微微偏过头来,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云乔上完药,将瓶塞给塞了回去,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看不透你。”
“我以为,我对你的偏爱,已经足够明显了。”谢洵看她已经处理好,便将自己的单衣给拢好了,回过头来,用着那极为散漫的眼神看着她。
“……”
云乔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她也知道谢洵听懂了,但是不想好好答。
谢洵则搭上了她的手背,似安抚似的拍了拍。这个动作似乎只是无意识的习惯,却轻易地勾起了一些别的回忆来。
还在淮远的时候,谢洵被家里看得很严,生怕太子在淮远出了什么意外,不好交代。可是云乔却喜欢攀墙带他出去。
那时是断雁山东麓的夏天。整个断雁山绵延四百多里,高耸入云,大雁见之而生怯意,故而有此名。淮远就在断雁山东麓下,此时草叶疯长,林木葳蕤,清溪流深,山间不是素日里光秃秃的模样,是北境难得一见的茂盛。这种好时节,云乔是绝不甘心闷在宅院里度日的。她那时便偷偷带着谢洵跑了出去。
“你看!鱼!”云乔瞧着山间溪水清澈,指着溪水大喊。在谢洵凑过来看的时候,她便使坏撩起一捧水洒向了谢洵。断雁山高,又阴凉,两人玩闹了一整天,结果回去,谢洵就着凉生病了。
为此,老将军还罚云乔在庭院里跪上了一整日,不许她吃饭,说是罚她带着太子去断雁山那种危险的地方,还不让人跟着,实在是太冒失。
那夜云乔也心中有愧,便悄悄溜进了谢洵的屋里去看他。谁知道谢洵却强撑着精神坐起来,安抚似的拍着她的手背,道:“都怪我,要不然你爹也不会罚你了。”
谢洵将晚饭时自己藏下来的点心拿了出来,递给云乔。两个人便躲在角落里一齐笑出了声来。
如今,谢洵安抚人时无意识的举动仍旧没有改变,可是却再也不是旧时坦诚的光景了。
云乔问道:“他谢珉这么对你,你就甘心忍着?你觉得活着便好,可是他给你机会活到登基么?你对谢元宁那么好,可是谢珉就是为了他这亲儿子,才这般对你的。你心里就不怨恨?”
这话问得直白,谢洵再不答,就显得太不是个东西了。云乔自从知道谢洵体内有毒,便无法静下心去看待任何人了。
“亏得元宁那么喜欢你,你就这么轻易怨上他了?”谢洵笑道,“谢珉是谢珉,谢元宁是谢元宁。元宁才多大?素日里只知道吃吃喝喝,没心没肺的。他父皇做的事,凭什么我要怨恨他?”
“皇权荣利,奸人所逐。江山社稷,当吾所重。这是我父皇留下来的江山,谢珉想毁,也得我同意。”谢洵的语声骤然变冷,不复方才嬉笑的模样。
谢洵生得一副温柔相,却长了一身冰冷尖利的骨。在此时,那骨的锋利,才肯露出一点端倪来。
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太子了,从小接受帝师教诲,学的是圣人言,习的是驭臣权术。如今谢珉想用区区毒药摧毁他的身体和神智,简直是可笑。先帝之死有疑,君位旁落,罢尽旧臣,轻武将远贤忠。无论哪一条,永平帝都别想安安稳稳地落笔史书。
“那毒药,你当时喝的时候,知晓么?”云乔问的时候,心里有些隐隐的难过。
谢洵点了头,没再多答。但云乔已然明白了。谢洵只有隐忍,才能谋得他要的东西,才能安稳地在京城长大。
“那你娶我,也是你计划中的一折么?为了兵权?”
云乔本不想把这句话戳破来问,她总觉得这样,会把她和谢洵好不容易养回来的情意,又给全然泯灭掉。
谢洵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句话,竟一时被她给气笑了,便靠近了她了些,将她逼进角落处,难以忍耐心中愤恨,答:“云乔,你说话凭不凭良心?”
“不,不就是如此么……”
云乔见他生气,也觉得自己理亏,声音便低下来了许多。
“不是如此!”谢洵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剖白的话讲过,动情时刻也亲密过,可是如今,她竟还以为他是图她的兵权,图淮远的权势。
谢洵只觉心口沉闷,有些难以呼吸。
他仗着自己有伤在身,云乔不会推开他,便抬起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地亲在了她的唇角,不顾她的惊慌,道:“是如此,你明白么?你怎么就能不明白?我以为你知道……”
谢洵带着薄茧的指腹,又轻抿在他方才吻过的云乔的唇角,带着怨气似的低骂:“你说我混账,烦死人。你才是,云乔你才是!扰人清梦还装不晓得。”
说罢他又要重复方才的事,云乔却惊得有些手足无措,按住他的双臂,平稳了呼吸后道:“停停,停,我晓得了!我这下晓得了,你别……”
谢洵看着她的耳根跟蒸熟了似的,也觉得想笑。此人经不起撩拨,他在头一回靠近她的时候,便已经知晓了。
她明明是他所有计划里完全没有的一折,是他的布局里唯一的意外,扰得人不得清净。但这没良心话,他是一刻也听不下去了。
“晓得最好!”谢洵无奈地与她分开些许,但目光仍带着烫意流连在云乔的脸上,“我娶你,是因为我心悦你。谢珉想削你淮远的盛权,故此要给你赐婚。难不成,你宁肯嫁给邵阳王或者谢珉,也不肯与我做夫妻么?你当真那么厌恶我?”
娶了云乔后,到今日,谢洵也没得到最所谓的利益和好处,反而在生死边界滚了几遭。平时在朝堂事中,也更加谨言慎行,连颜温礼离开,他都没能进上一言,否则就彻底冠上了“近武将拢文臣”的罪名了。那时,韩尹那种人更会落井下石,无论是太子还是太子妃,都要一齐跟着遭殃。
“不,不不不厌恶,咳,你真的,松开我。”云乔不肯碰他的伤处,可此人又粘上人就不放了。
“不松!”
谢洵难得硬气一回,眼尾上挑,带着少年气。
云乔深呼吸着,稳下声息,道:“你别耍混,你还伤着呢!”
“什么混我没耍过?还怕哪一遭?乔乔,你今日是吃醋了,就该告诉我。”谢洵将她鬓间垂下的碎发别至耳后,低语道,“你是太子妃,你是太子妃,你是我的妻子。你做什么都是光明正大的,不需要背地里骂人。”
云乔觉得此生的脸,都在她骂人被发现的时候给丢光了。
距离太近了,呼吸太烫了。云乔若不快些分开,她只怕真的会失控。
她低声咳了几声,与他分开些,坐正,道:“苏应请求结束通商一事,恐怕你还不知晓。你还伤着,这事也由不得你说什么,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谢洵知道她面子上挂不住了,才飞快地移开了话头。他也不再逼迫,便也坐好,自顾喝了盏茶,道:“长宥白日里来过,提了一嘴这事。这件事我确实不好说什么,韩尹如今死死地盯着东宫的一举一动,这种事我多言一句,便是僭越。而你不同,此事事关你淮远安危,你是要做好打算的。”
“我的打算是,我要回去。苏应顾不过来的。滨城养了那么一窝匪盗,扰得滨城百姓困苦不堪。如今又是古泽人异动。若真是这仗打起来,即便是断雁山和沧河,也拦不住了,保不准还能祸及长州。到了长州,大景就完了。谢洵,淮远需要我。”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把谢洵看作最亲近的人,带着请求理解的意味。
谢洵沉默了半晌,他是愿意她回去的。若他有能力,是愿意云乔做一只自在的鹰的。他对云乔的软话也很是受用。此刻倒有些像小夫妻商量事情的意味了。
“若真到了那一日,你就直接回去。我不会拦你。但是如今恐怕不行,谢珉将商路看得极重,你此时回去,在他眼中便是与他作对,是忤逆。”谢洵道。
云乔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若是古泽人真有异动,那韩尹便是早就生了叛心了。京中人有了异心,会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可怕。
“我疼……”谢洵看着她。
云乔:“……”
正经不过一刻钟,此人还是这番模样。方才上药时,那人可是一点也没叫疼。敢情这疼与不疼,还是看心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