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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雨欲来 ...


  •   南京城门。
      天已近午,一身商人打扮的沈廷手提皮箱,夹在长长的入城队伍里,缓慢的向前移动着。他身量高颀,越过前面一排人头看去,城门口日本兵制服的土黄与伪警察的黑衣间隔排布着。
      气氛很沉闷。自从三年前南京沦陷后,这做城市的气氛似乎就没有正常过,虚浮的繁华绮丽下面尽是白骨色的森冷。城门口的路障上缠着尖利的铁丝网,网侧两名日本兵木着黄绷绷的一张脸,提着三八式步枪,不停的刺刀在一个个接着检查的行人身上拍打翻挑。他们左侧有一块空地,地面上洒着新铲的浮土,土面上仍有几只绿头苍蝇被血腥气引来,嗡嗡盘旋。
      沈廷抽手抹了把额上的汗,今天从早晨起来就异常闷热,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压在地平线上,几乎要触到城墙角的楼堞。空气像是粘乎乎的胶水,混合着周围人散发出来的汗味和地上被踩踏出的尘埃,呼吸时压得胸中发闷。

      沈廷这几年总是要在南北几个重要城市之间往返奔波。乱世里人命尽是草菅,但医药生意却呈现出畸形的繁荣,可这种繁荣是也基于一片流沙之上。他不止一次的目睹同样是百年字号的老店,几个起落后眨眼间就财空人去,倾覆殆尽。
      沈家的药店叫保全堂,世代传承颇有规模。本来若按着当家老太爷也就是沈廷祖父的意思,时局不稳,前途难测,最好还是收了店铺盘出去,全家都避去大后方,不求别的,只盼着一家老小在一起,图个安稳。但沈廷的父亲不同意,沈廷自然也是不肯。
      沈廷的父亲说:医者父母心。
      他又说:国难当头。
      沈家的老太爷年事已高,头白如雪,闻言身子颤了颤,叹了口气解下腰间钥匙,自此不再理事,只顾开方问诊。
      沈廷明白父亲的意思,其实他本想去参军,每个年轻的男孩子心里,都对横枪跃马杀敌卫国有过憧憬渴盼。但父亲身体不太好,家中又没有真正得力的帮手,他还是留了下来。谈生意是父亲负责,沈廷做的多半是将药品货物送到接收人的手里。在黑夜里穿过森严的封锁线,子弹带着啸音从身边嗖嗖的掠过,偶尔探照灯晃过来急忙隐蔽,四野惨白。
      这种生意,往往是赚不到多少利润的,何况沈廷的父亲也不是为了钱才提着脑袋做这生意。但任何商家,也挡不得出多入少,这几年保全堂的生意越做越大,家底也渐渐掏空。
      这次为找盘尼西林,沈廷的父亲问遍了所能有联系上的门路,仍是远远不够。其时,这种药刚刚投入临床还没多久,还不能大批量产,加上又是战时属于严格控制的战略物资,更是贵比黄金。在黑市里一条小黄鱼,也未必能换得一支。
      前天上海保全堂分号有消息传过来,一批从日本陆军药品管理处流出来的西药里有盘尼西林。但对方知道上海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怕出意外引火烧身,不肯出手,连价都不开。而是直接转移到了大本营南京黑市。这批药数量惊人,当然价格也同样惊人。
      沈廷打开皮箱接受城门口日军的检查,心想来之前拍的电报里说是上午即至,没想到入城时就耽误这么久,在店里等着他的肖轶明怕是要着急了。

      沈廷想的没错,正抓着药的肖轶明是有些着急。
      南京的保全堂药店在长江路,朴素清简的门面却自有种浑然大气。店门两旁的悬着一幅木刻填金的对联,年头久了,深檀底色上金色发暗,更显出一份风吹雨淋后才有的厚重。联上是一手流利漂亮的欧体:保我黎民,全登寿域。大江南北每家保全堂,不论大小规模,门前都有这么一幅联,是当年保全堂初开时一位状元公留下的手笔。
      长江路自从清时起就是要地,几处园林繁丽如锦,但如今的南京市人口锐减,已经不足战前的三分之一。街上行人疏落,不少人身上都带着些战火余生苟且偷安的遗民特有的惊惶。放眼望去,整座城已经找不出当年国都的半点气象。
      肖轶明利索的从抽屉里抓出的几味中药,称好分量,熟练的按方配好后,又展开切得方方正正的白纸包得整齐了,递给站在前面等候的人。他的动作不慌不忙,但一双眼睛却不时看向门外,眉毛轻轻皱着,向来镇定的表情里隐隐透着一丝不安。
      也许是天气潮闷久久不雨的关系,他只觉得今天整条街上的气氛都不太对。

      肖轶明本是来自东三省的流亡学生,父母都粗通医道,他自小耳濡目染也能背几个方子。九一八事变后,家人不知所踪,他跟着难民入关后也无亲可投。漫无目的向南走时,路上与办事的沈廷偶遇。当时沈廷看他手上翻着张仲景的《伤寒杂病》,心里一动就问了问他情况,就把他拉进保全堂的南京分店。
      一年就由学徒出师,这在保全堂恐怕是史无前例,但肖轶明的表现让任何人都说不出多余的话来。他记性好,方子看一遍就记得清楚,也肯下心思琢磨。有家传的底子,在教会医院时更是对西医也有着多多少少的了解。这下被保全堂的招牌老师傅带着,一日千里。
      假以时日,定能独当一面。老师傅在东家面前如是评道,咱少爷,捡了宝啊。
      但肖轶明最可称道的大概还得数气质,病人来药房,总是有着不安焦燥甚至恐惧,但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定定静静的,一眼看到,莫名的就觉的心安。就感到交给他,肯定没事。
      这纯是天生,学不来。
      南京沦陷时他正在城里,侥幸躲过最初的屠杀后,就一直在教会医院改成的难民营里帮忙医护伤员。半年后难民营解散,肖轶明在一片废墟的南京城里回到保全堂,惊讶的发现她竟躲过一劫,重新开张了。当时沈廷正好送一批药到这里,看到站在门口那个瘦得前胸拍了水,恐怕会直透到后背上去的肖轶明时,感觉几如梦寐。喊着冲过来就一把抱住,力气大得几乎把他的腰给勒断。

      八月的南京天气闷热。没太阳,天空里密云不雨,气压很低,让人胸口发闷。偶尔一阵风起,汗浸浸的身体才感觉到一丝凉意。
      问诊抓药的高峰已经过去,店堂里现下空落落的,肖轶明这才得闲扯了扯扣的严严实实的领口。手指上也全是汗,在浅色的衣领上留下个潮湿的印子。沈廷昨天就拍了电报来,说是今天来南京谈一单药品生意,上午到。可是现在将近中午,人还没有一点儿消息。
      肖轶明深知这一路上关卡盘查之严,想着心里不由七上八下起来。日本鬼子从来不是能讲理的东西,上次两个要进城的农民手里带了把火叉,让街口巡逻的两个鬼子截住后,硬怀疑那是是撬铁路的工具。两人用鬼话嘀咕了一通,竟是当场把带火叉的人枪杀在街道上,最后还是保全堂出钱找人收的尸。
      店里有小伙计照应,他想出去迎一迎。

      门外的荫凉地里有保全堂设的坐儿。长条有青石板多年来不知被多少人坐过,早就磨得光洁。一个人力车夫穿着粗布短衫坐着休息,闷热的天气里,后背上已经全是深色的汗渍。
      车就停在旁边,半新不旧,甚至有些歪歪斜斜的不稳当。
      车夫的头上扣着顶破檐儿的凉草帽,昏沉沉的像是在打盹儿,听到肖轶明走到身边的脚步声,抬头看了眼。
      “这天可真热。”车夫在草帽的影子里笑笑。
      肖轶明心不在焉的也回以一笑,这年月里保全堂的生意也不稳便,明里暗里总被挤兑。今年刚交八月,店里的老师傅就气得回家歇夏了,药店里几乎是他独撑大局。这个车夫这几天倒是常见,总是坐在门口歇凉。
      “天热的,来碗凉茶吧。”他问他。
      保全堂的凉茶在整个南京的老住户里是有名的。金银花为君,野菊花为臣,蒲公英清邪,桑叶润燥,白茅根味甘生津,既清热解毒又不会苦寒太过。尤其是在这闷热的天气里一大碗灌下去,整个人都爽利。
      递过茶碗时,那人把草帽往上抬了抬,一双眼睛逆着光阴黑沉沉的亮着,像夜里反着星光的深井。
      “今天不太平,早点打烊上门板的好。” 他看着肖轶明说。

      街口传来喇叭声响,一辆漆成黑色的雪铁龙汽车从拐角处露了头,不紧不慢的开过来。
      车的后视镜上插着显眼的两面旗子,惨白底色,血红圆块。肖轶明飞快的退进店里,眼角一扫,那名车夫也站到了他黄包车边上,看样子准备拐进一边的小巷子避开。
      天色倏的暗了,怕是要来一场大雨。站在店堂里的肖轶明长衫衣摆,被刮进店内的风吹得不住飘起,压在柜台上的用来开方包药的纸张在风里一阵刷刷急响。
      云层低压,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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