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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前世 ...

  •   祈安三十六年,暮春,深夜。

      小雨淅淅沥沥,微凉而带有湿气的风里,柳叶抽芽,新树生枝。

      腾龙阁大学士兼刑部金尚书穿着一身紫衣飞鹤官袍,头顶一把油纸伞,匆匆进了宫。

      更深露重,灯火摇曳,远处的宫阙在迷蒙的光中扑朔迷离。

      小内监低头弯腰,手中提着宫灯,为金书庭领路。

      寒夜呼啸的风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声,待金书庭顺着道路往前走,喧闹声愈发的大了,有兵戈碰撞的声音,年轻男子急促的呼吸,以及宫人们哭嚎的辩解。

      金书庭匆匆的脚步猛地一顿,随即触碰到了殿门,领路的小内侍忙地为他推开了门。

      一个极度令人晕眩的场景映入眼帘,金书庭瞳孔紧缩,他微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宫门的正前方跪着一个女人,凤装已被大雨打湿,默默不语。一旁地上侧倒着今上的嫡皇子,正在哑着嗓子,切切哀求些什么。女人衣衫浸湿,狼狈不堪,倒不回头,也不去看地上无比艰难的长子,任由羽林军挟持着儿子。

      金尚书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急急上前,走到女人所在的空地上,‘扑腾’一下跪倒在地,旋即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哑声道:“陛下,老臣请见陛下。”

      没过多久,幽深的殿内传来响动,里面出来了一个掌事太监匆匆过来,双手扶起金书庭。金书庭推拒了一下,大太监只得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把他请进殿。

      金书庭在殿前脱履,战战兢兢地进了殿。到了书房,已有数名大臣等候在内,见他来,亦不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反而个个低头,沉默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殿外雨声减小,脚步声骤急,隐约中似有严厉的斥责,伴随着年轻皇子悲愤的话语,不声不响地传进了在场的一众老大臣耳朵里。

      声音消了,皇帝也进了殿,坐到了椅子上,金书庭和诸臣子忙弯腰下摆,被皇帝不耐烦的免了。

      金书庭看向帝王。

      祈安皇帝身高八尺,人如其名,形如美玉,剑眉星目,眼眸深邃,又因眉骨极高,平添一股杀伐之气。少年时便随军南征北战,二十岁嗣承大统,数十年间,诛佞臣,平战乱,革除旧业,亲饲农耕,开创盛世。

      这么多年,金书庭简在帝心,一力辅佐社稷,表妹信阳侯之女更是嫁入了宫中贵为皇后,可现如今却不明不白地跪在外面淋雨。

      皇帝一贯威严,因为常年习武,虽然年过半百,但身体强建,今日是他第一次显露出疲惫的神色,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两鬓不知不觉的上了霜。而金尚书没有想到的是,皇帝一开口,竟要三司协理彻查旧事。

      金书庭上前道:“老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何命三司协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一齐上阵,此事是断不能善了了。

      如若审,大成中宫暗中密谋造反,势必会牵连诸多势力,举一棋而动百子,朝堂上必有一番血洗。

      可是若不审,又能如何?难道要看着表妹犯下滔天罪行么?

      皇帝沉默地看了一眼他的臣子。不知是不是一种进退维谷的幻觉,金书庭竟然觉得陛下的眼睛里有一种无言的悲伤和恐惧。

      皇帝道:“审罢。皇后与何人密谋,何时开始,一并给朕审出来,不得有半句虚言。去罢。”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几位重臣立刻行了礼,领命往外走去。几人都是目不斜视,谁也不敢多探听议论皇家的事情。来之前他们已经听传信的人说过来意,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不过是要不要废后的事情罢了。

      金书庭最后看了一眼正红宫装的女人。女人笔直地跪着不吭声,身上好像穿着猩红的血。

      他往外走去。京城里的风一向这样温暖里透着丝丝凉气,织金河上银铃般的笑声依旧,只是今人早已不再是故人。

      要变天了,金尚书叹息一声,仰天望去,雨滴劈了啪啦地打下来。他想,这么多年,死去的,苟活的,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他都经历过了,只求这天下承平依旧,短短二十余年的平安再持续几百年,莫要辜负了那些人用命换来的清朗山河。

      --

      “啪——”

      奏折猛地被摔打在地,满室寂静无声,大臣们都低下头去,唯有跪在丹陛前的皇后掀了掀眼睑,随即又无所谓的垂首,仿佛她已不愿再辩解,又好像辩无可辩。

      皇帝气急,面上却分毫未显,仍旧死死盯着跪坐在下首的女人,刚毅英俊的脸上是怒火中烧的满目阴鸷。

      皇帝没有说话,谁也不敢开口。

      半晌,低沉的声音响起,不辩喜怒:“皇后,你到底藏了多少玄铁刃,又要拿着做什么。你可知道,私藏玄铁刃乃是重罪,何人有谋逆之心挑起战乱,这二十年来之不易的承平毁于一旦,你和朕倒可以安坐宫中,百姓就要遭殃了。”

      皇后眼神阴鸷,扯了扯嘴角,她正要说话,突然被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

      “父皇!请父皇明鉴,母后并没有藏兵器啊!儿臣有奏疏呈上,湘贵妃私通外敌,诬陷当朝皇后!”

      此言既出,满朝震惊。立时有人站出来道:“父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母妃绝无害人之意,更无不臣之心!母后行巫蛊之术被父皇发现,太子忧心难免,儿臣能够理解,可此事无关贵妃!敢问太子是何居心?”

      两方争执下,太和殿里隐隐有一种压抑的气氛,暗潮汹涌中皇帝只是静静悬坐于龙椅上,一言不发。

      待两个儿子争论片刻后,皇帝道:“去请贵妃。”

      一炷香后,贵妃姗姗来迟。这个女人走路时带着一股香风,进了殿就扑倒在皇帝面前,声声娇柔,泪如雨下,不停的喊着冤枉。

      皇帝看着这个被他纵容了多年的女人,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也不知是腻了,或者是些许别的情绪,总之,他静静地看完了女人的整一出戏,看着丹陛下乌泱泱的一群人吵嚷。最后,皇帝淡淡道:“贵妃,你可知李封人是何人?”

      贵妃的哭喊声戛然而止,这女人脸上带有一丝错愕,霎时间血色尽失,苍白一片。

      皇帝道:“贵妃陪了朕二十六载,总不会天真到以为有什么事情都能瞒住朕罢。来人!”

      身着玄铁的羽林军立刻上殿,为首的将领拎着一个中年男子随手扔在一处,随后恭敬退下。

      皇帝道:“检察御史,你来告诉贵妃,此人究竟是何人?”

      百官中一人出列,朝皇帝方向遥遥一拜,躬身道:“李封人,越州人士,兴荣三年生人,父李社于兴荣年间媚上欺下,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祈安二年,陛下遣其家中女眷还乡,命人将李家父子六人下狱问斩。陛下仁慈,谁料竟令李封人趁机逃脱。臣恳请陛下,切勿再将此人放跑!”

      贵妃跌坐在地。

      皇帝道:“此事无需再议。来人,宣朕旨意,废皇后后位,贬贵妃为庶位,迁居静和宫等候发落。”

      太子大惊失色,三皇子倏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待皇后和贵妃要被侍卫拖出殿去,太子忙磕头道:“父皇,不可啊!废后是大事!母后未曾犯错,儿子可以证明她的清白!”

      皇帝沉着的双眼看向他最疼爱的两个儿子,没有人能在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愤怒。人至中年,九五至尊,数十载沙场喋血的生涯造就了他一身不屈不挠的硬骨头,也给了他一幅不为外人看透的尊荣。

      王权高寡,到如今,众叛亲离。

      皇帝动了动嘴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他终究只是静默。

      这时,另有一人上前道:“且慢!陛下,容臣奏禀。”

      皇帝点头:“金尚书且说。只是若事关皇后,此事就不必说了。”

      金书庭道:“陛下明鉴,臣不敢徇私枉法,只是此事确实事关皇后和贵妃。臣带了一人进宫,此人有要事上奏陛下。”

      皇帝颔首道:“宣。”

      立时有太监唱道:“宣——”

      殿外亦有内侍高声唱,层层叠叠,将宫阙千重掩映。这时,有一个男人身穿青衣,缓步前行,但其步伐虽不紧不慢,转瞬已到殿前。远远望去,此人应当是个青年人,待到近前,众人才发觉此人已经髭须半白了。

      男人行了礼,命随从拿出一卷画布展开。五尺高的画卷随风摇晃,皇帝并朝中重臣皆愣住了。

      那画卷上是一个极其俊美的青年男子,满头青丝被玉簪挂着,半落不落;眼角被红痕勾勒,桃花映面,唇角一抹轻微笑意;长身玉立,闲庭信步,倏然风遗千古丹青。这人手中拿着一把折扇,上面绘着山河锦绣,书着“病入膏肓”四个大字,悬垂的白玉耷拉在男子的腰间。

      他的绝代风韵被画师高超的画技临摹,宛如篆刻在心头上的名字,唤醒了满朝文武苍老的回忆。

      一晃眼,三十余年了。

      皇帝拿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归于平缓,快得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那一瞬间,皇帝好像透过那一层薄纱,触摸到那极度柔软又细微的雪色,如清夜般美好的男孩,以及那一抹仿佛透出华容月色的暗香,都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久久缠绕。

      就在此时,殿下男子道:“陛下可识得此人?刚才忘了介绍在下。微臣襄炀卫第三十七任首领江雨凉叩首。”

      皇帝回过神来,满朝文武皆惊,更有文章殿大学士突然起身指着江雨凉道:“胡说八道!我大晏何曾有过什么襄炀卫!竖子休要妄言!此贼子已伏诛多年,亲手所写的罪己书至今天下皆知,你上来为他开脱,是何居心?”

      也有武将沉声道:“范小河从未听闻 ‘襄炀卫’ 一说。堂下莫不是大律人?”

      江雨凉道:“各位莫急。襄炀卫至今已有一百一十二年,承太/祖开国所设,立衣冠为审查司,立天下江湖中人为襄炀卫,并称为“二司”,替皇室子孙看顾江山。审查司今已没落,唯余襄炀卫驻守长青山。陛下,此乃太/祖所赐凭证之物,现归还于陛下。应太/祖遗命,襄炀卫职责已尽,诸卫已经被遣散。”说着,便将一块印信,一方令牌和太/祖手书递给内侍。

      皇帝道:“朕在位三十余年,竟不知天下间还有......”

      江雨凉苦笑道:“原本每一任首领都由皇帝亲自私下任命,谁知许多年前襄炀出了乱子,几大势力厮杀,最终元气大伤,襄炀众人几乎死绝了,因此陛下并不知情。先帝临终前曾托命于先首领,命其辅佐废太子仁和亲王,谁料先首领私下祝陛下登基,当时的几位长老才下药......”

      说着,江雨凉已哽咽不已,“他们下药毒死了先首领江雪微。”

      江雨凉道:“江雨凉已无牵挂,唯愿陛下替首领沉冤昭雪!首领从未负过陛下,从未负过大晏!”

      殿上喧嚣声不断,检察御史厉声道:“当年佞臣江雪微亲笔手书认罪,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各位老大人都是知道的!汝休要再胡言乱语!”

      江雨凉却比监察御史更大声:“陛下!江雨凉已托金尚书呈上相关证据,三司一查便知!”

      茶水摇荡,皇帝倏地起身,蓦然想起当年——

      ——“我的陛下啊,你冷眼垂看人间,莫要看世上苦痛。”

      江雨凉继续道:“江雪微曾写罪己书,那文上桩桩件件,俱是他为保全陛下,一力在乱臣党羽中卧薪尝胆多年,为陛下送上证据啊。”

      ——“景王殿下,我一介佞臣,何劳您老费心?”

      皇帝的头嗡嗡作响,江雨凉又道:“当年陛下登基,皇后和贵妃将襄炀卫里大律人的细作领入王府,灌了江雪微一杯血樱露。”

      ——“陛下,忘记我罢。”

      那哽咽的,是谁的声音?音容笑貌犹似昨日,谁在苦苦支撑,苦苦哀求“别看”?

      突然,太子指着江雨凉道:“将这妄言的贼子拖下去,莫要污了父皇的耳!江雪微罪己书天下皆知,明明白白的写在纸上。你乱说一遭,以为父皇会信?”

      江雨凉抬眼看向太子,转而望向皇后和贵妃。两个女人神情惊悚,皇后的宫装都被捏皱了。

      江雨凉咬牙道:“在下当然清楚,因为在下当时就在那一间屋子里!首领本来时日无多,便让属下躲在暗室里,又让我不要仇恨,我亲眼看着二位娘娘带着一个大律人和几个长老进来,带着一杯桖樱露,首领他......他被折磨了一炷香才去的。”

      众人犹在震惊,江雨凉看着皇帝恍惚的目光,突然道:“陛下,今天下承平,襄炀卫众人已经归家,若有必要则用长青令召诸位回归。今江雨凉奉前首领江雪微之命执掌襄炀卫三十载,使命已尽,从此不再踏入大晏一片土地。”

      他朝着皇位深深一叩首,叹息一声,发丝青白交加:“三十年啊,主人,江雨凉终于能告知天下啦!”

      皇帝目送江雨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方才健步如飞的人,此时身形佝偻,已近垂暮。他荡荡悠悠地走,一面唱道:“谁道繁华终梦渺,骷骨容颜都尽了!龙腾飞驰天山暮,一腔情肠诉茫雾。凭谁道,‘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太和殿外的夕阳快要落了,胭脂色的,青海蓝的,姹紫嫣红的云彩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千秋清明的月亮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沉沉的雾霭。爱恨纠葛如云烟般逸散在空中。

      古往今来,哭城里枉死了千百万的旅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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