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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和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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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交谈声和心电图的声音,一开始很模糊很微弱,然后渐渐清晰,路遥睁开眼,白晃晃的灯有些刺目。
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他想起来之前说是要出去上厕所,结果一出门就晕倒在了雪地里。
他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
病房的门打开了,是张惊杭,他看到路遥坐了起来,连忙跑过来。
“遥子,你醒了。”张惊杭按了下病床前的闹铃,“感觉怎么样?”
“我怎么晕倒了,其他人呢?”路遥还想说,但感觉没什么力气。
张惊杭却欲言又止,只挑了其中一个问题回答:“李璐和肖观棋去缴费了,林哥在拿药,其他的等医生来了再说吧。”
路遥点点头,两人才说完,医生紧接着就走进来了。
“四号床病人,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感觉没有什么力气,有点闷。”
路遥靠在床上,但是感觉呼吸很吃力,心脏也跳动得很快,身体被冰冷包裹,医生看了一下手上的资料继续说。
“你之前有过突然晕倒的经历吗?类似经历也算。”
路遥回忆了一下自己不长的年岁,要说像这样突然晕倒今天是第一回,但是胸闷气短却也算平常,因为他有遗传的鼻炎,平常他以为是鼻炎发作,喷点鼻喷那就没多管了。
“有时候会胸闷气短。”
医生点点头,但是接下来问的问题就把路遥问懵了。
“你家里是否有亲属有心脏病的病史?”
言毕,路遥的脑子反复回响着医生的话,他张着嘴想说什么,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的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心脏病去世,他还记得那天,他站在大院的板凳上,看着爷爷被拉上面包车,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那一天的夕阳也美得醉心。
“有,我爷爷。”路遥声若游丝。
医生似乎是确认了什么一样,将一张单子递给了路遥。
“你现在的病情还在可控制范围内,和你的家里人联系一下吧。”
医生的话路遥没怎么听进去,他只是翻开那个资料,诊断结果那一行赫然地写着:先天性心脏病二期,后面还补充了很多,什么室间隔缺损,肺动脉狭窄。
路遥还笑了笑,这辈子唯一一回看懂医生的字居然是自己的病例。
“可能以前症状不强烈,也没有定期体检,所以就忽视了遗传病。”医生说着,“最近生活方面或者工作有什么太劳累的地方吗?”
路遥想起公司老板把他们当机器一样使唤,平常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完了还要帮着跑工程,接楼盘单,应酬也是随时待命,连轴转了好几个月都不带一天休假的。
路遥说明了自己最近的工作情况,医生了然,直接说。
“今天没有猝死是你太幸运了,但是你的情况必须立马通知你的亲属,再这么下去,你的心脏顶多就在这两年了。”
医生说完就离开了,路遥拿着那张单子,他似乎透过那张纸看到了终点,亲眼目睹顾嘉树离开之后,他就一直觉得死亡若即若离,就在自己不远处,直到今天它终于走到了眼前。
张惊杭给了路遥一个拥抱,但路遥反而是安慰他的那个。
“我以为可以瞒着你的。”张惊杭说,“医生也太直接了。”
“你难道想我死都死不明白?”
“什么死不死的,别乱说。”张惊杭声音有些颤抖,“我问了我爸的私人医生,他说你这种属于轻度的,不累着就跟没事人一样,你放心接受治疗,钱的问题包在我身上。”
路遥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他身体什么情况他自己最清楚,张惊杭就是这样的,从高中认识他开始,他就是整天一幅乐呵呵的样子,实际上比谁的脆弱。
李璐和肖观棋交完费回来了,看到路遥坐了起来,两人却都面色凝重。
“怎么这么不开心。”路遥先开口,“看到我这么糟心啊。”
李璐锤了一下路遥,说:“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就该拦着你,怎么都不让你进那家公司。”
“我不上班,你养我啊。”路遥努力缓和着气氛,但其实他自己也很吃力了。
“你一直是这样,别人让你帮忙就你就帮,做了这么多年老好人结果把自己累倒了。”
李璐说着说着都哽咽了,她一直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肖观棋打断了。
“别哭哭啼啼的,还没完呢。”肖观棋说,“我问了医生,他说了这病也不是绝症,找到适配的器官就还有希望。”
或许吧,但是每年因为心脏病死去的人这么多,活下来的又有多少呢,有多少人真的得到了一颗新的心脏了呢?
“那你要不要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毕竟还是你的父母。”
张惊杭的问题反而是路遥现在担心的,不知道他唯一的亲人们是否还在因为那件事而生气。
那是大学毕业实习的时候了,当时路遥还算有一个美满的原生家庭,直到某一个冲动的下午,路遥捅破了窗户纸,他向自己的父母表达了自己喜欢男生的真相。
但其实路遥自己都是模模糊糊的,准确来说,他并不是无法对女生心动,大学期间他也对女生暗生情愫过,但是他对女生却没有那方面的欲望,而真正横亘在他心里这么多年的人,只有一位。
他的父母开明,但是也不至于到能够接受自己的孩子是这样的人,夫妻间大吵一架,相互指责着对方的不是,指责彼此这么多年疏于照顾孩子而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路遥认为是自己的错,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了老家,回到工作的城市继续上班,但是在那之后,父母就再也没和他联系,甚至没有一通电话,他原本可以将这件事隐瞒到底的,但是他还是告诉了父母真相,路遥认为他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两年了,路遥每个月都会给父母的卡上打钱,他知道自己无颜见他们,就只好以物质形式加倍的偿还他们,这也是路遥藏在心里最深的伤口。
现在自己命不久矣,甚至父母要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局面,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放下成见,再来看他一眼。
路遥苦笑着,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们高一的时候,才遇见顾嘉树的时候。”路遥闭上眼睛,“那个夕阳的下午。”
路遥拉着他们的手,他现在反而有点想哭,他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留下了这么多遗憾,时间在悄然中溜走,带走了很多东西,那些无疾而终的青春,那些仓皇结束的日子,现在都在记忆里熠熠生辉。
“你们说这个梦,是不是意味着他来接我了?”路遥苦笑着问,老一辈的常说,人开始经常怀旧的时候,就被时间落在了过去。
“呸呸呸。”李璐终究还是泣不成声,“树哥他人这么好,他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
张惊杭表面上处变不惊,实则嘴唇都被咬青了,他说:“我们已经失去了顾哥了,你放心,我让我爸把全世界最好的医生请过来,肯定没事的。”
几人情到浓时,林哥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袋子的药。
“醒了啊。“林哥也彻夜未眠,现在一脸倦色,”这是医生开的药,这些所有每天都要吃一遍,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体一点也马虎不得。“
“谢谢林哥。”
“别和我客气。”林瑾行靠在床尾,说,“你的性子我也了解,不管怎样都还是要和家里面通知一声,你要是自己不好说,可以叫我们代你说。”
路遥点点头,他明白不管怎样人都不是孤岛,他必须要去面对这个问题的后续。
“你们为我跑了一晚上,肯定都累了吧。”路遥说,“回去休息吧,都无精打采的。”
“你都这样了我们怎么能放心离开啊。”李璐看着窗外快亮起的天,“我去楼下给你买早点。“
“被费那劲儿了,你们要是病倒了,我更会愧疚的。“
几人还想留下来,但是路遥把他们都劝走了,他一直不是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好意的人,况且他现在也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路遥看着朝霞渐渐升起,这座城市一如既往地运转起来,新的一年开始了,但是他却收到了这样一份大礼,就像给他开了个玩笑,或许医生和张惊杭说的是对的,这个病确实不是绝症,也有很大概率过下来,但是往后余生到底该走怎样的路,和有没有这病没有一点关系。
他的时间被停在了过去,在那些匆匆的日子里,在那些永远鲜活的盛夏中,他靠着怀旧度日,就像是饮鸩止渴,渐渐的,他被不断前进的人甩得越来越远。
或许那个曾经的梦,并不是什么死亡的预兆,而是告诉他迎接剩下为数不多生活的信号。
路遥没有继续想下去了,他倒在床上,没过多久就沉沉地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没有梦,没有惊扰,再醒过来的时候又已经夕阳西沉了。
他摸了摸心脏,那里仍然在有规律地跳动,他休息了大半天也确实也感觉不出来有什么异样了。
他拿起旁边的手机,消息栏里空空如也,点开通讯录,翻到最下面那个写着“母亲”的选项。
他很久没打过这个电话了,这两年他无数次的想拨通这个电话,但是一想到那天彻夜痛哭的母亲,一直沉默叹息的父亲,他就怎么也不敢再进行下去,路遥知道自己无法弥补造成的错误,但是这一切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谁都想维护面子上的太平。
路遥看着那个号码,自己不再出现在他们面前,父母对自己的厌恶会不会少一些呢?曾经那些伤害是不是就能弥补一些呢?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想到这里路遥心一横,将电话打了过去。
拿到耳边,电话那头却是空洞的忙音,在等待了许久无人接听之后,终于还是自动挂断了。
没人接,是换号码了吗?还是在忙?按理说母亲的工作在下午五点就下班了,现在都七点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电话震动起来了,路遥拿起来看,是母亲打回来的。
他看着天际的夕阳,深吸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喂,是小遥吗?”
听到母亲声音的那一刻,路遥建立了多年的心理防线被击穿了,他低着头咽了口口水。
“妈,是我。”
“妈刚才还在和顾客聊单子呢,没听到电话响了。”
路遥知道母亲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以前她还说退休了也要出来摆个摊,不为了赚钱,就为了找点事情做。
“妈,你要是没谈完先去忙吧,客人要紧。”路遥的声音里满是颤抖。
母亲语气和蔼可亲:“没事,客人走了。”
“嗯,好。”
言毕,两边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母子之亲,也会有相谈无话的时候。
“小遥最近的工作忙不忙?辛不辛苦?你们老板没有欺负你吧。”母亲关切道。
路遥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说欺负了,当然欺负了,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干,数不尽的建筑图纸,应接不暇的饭局,深夜都不能安眠,随时都要从容应答的顾客电话,他被压得住了院,被压得犯了心脏病,他好想辞职,好想一走了之,但是疫情之下,找工作这么难,辞职了谁来养活自己,他只有承受着,每日每夜靠怀念过去来补充能量。
“没有妈,我很好,工作特别轻松,老板和我们年纪差不了多少,特别体谅我们,平常公司也不忙,上五休二还有奖金,上个周老板还给我办了生日。”
“那挺好啊,小遥不管做什么都这么优秀。”
路遥蜷缩在窗子的墙角边,在夕阳的阴影里,他连工作是否如意都不敢告诉家里人,他又怎么感把自己生病的消息告诉他们呢?
“妈,爸最近怎么样啊?”
“你爸最近升职了,现在是老板的私人厨师,一个月能拿上万呢。”
“爸这么厉害。”
“厨师这职业就跟医生一样越老越吃香嘛。”
路遥笑了笑,听到父母都很好,他不知怎得放心了很多。
“爸以前老是抽烟,我和他说了好几回戒烟他都不听。”
“现在他不抽烟了,都戒了两年了。”
两年,是从自己离家那天就再也没碰了。
“小遥,那个……”母亲开口了,但酝酿了很久,“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路遥闭上眼睛,仔细地聆听着心脏的跳动,一滴泪从眼角划过,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不告诉他们,万一哪天真的出事了,难道要让他们面对更大的伤害吗?他想开口说,但……
“我身体挺好的,最近还在健身呢。”路遥还是没有告诉母亲真相,不过他在结尾加了一句,“妈,我有点想吃老家的水蜜桃了,你能给我带一点吗?”
“嗯,好,你想吃多少都可以,我给你邮寄过去,最近大棚的水蜜桃正好熟了。”
“妈,水果要是邮寄的话很容易碰坏的吧。”路遥强装镇定,“你要不亲自送过来?”
电话另一头没了下文,只有微弱的喘息声,片刻后那边传来了回应:“好。”
母亲其实什么都知道,当初再怎么闹得不愉快,她都是他妈,邮寄公司会根据物品在包装内放泡沫板和棉花,不可能真的让水果碰坏了,路遥这么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想见他们了。
“那妈没事我先挂了……”
听到路遥要挂电话,母亲先开口了。
“小遥……当初的事我和你爸都有责任。”母亲顿了顿,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她继续说:“你离开家这么久,我们以为你对我和你爸很失望,所以这两年我们没有联系你,担心会影响你的生活,这两年以来,我和你爸都想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怪妈当时浅薄,不了解这方面。”
母亲不知道电话的那头,路遥一直再忍着没有哭出声,但是早就泪流满面,他从来没有怪父母,他甚至在担心自己的问题会让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这么长久以来,他不祈求父母的认同,不期待别人的好意,他故作顽强,实际上早就遍体鳞伤。
“你能原谅我们吗?”
路遥的心脏开始加速,寒冷的感觉又开始包围自己的身体,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说。
“妈,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我担心你们会遭人非议,会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工作,我希望我能更加优秀,让别人谈论起我时不再是我特殊的地方,而是我优秀的地方。”
其实这件事从感性来看是新旧观念的冲击,而从理性方面考虑也仅仅只是信息差导致的猜疑链罢了,母子之间存在的时间维度分属两方,当这个空隙被弥补的时候,这之间就不存在任何鸿沟了。
多年的郁结在那一刻被解开了,他知道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不可能完全在这个家庭中被抹除,但这是第一步,一切总是要一步一步慢慢来的。
“小遥不管做什么,不管怎样,都是妈的骄傲。”
可惜这骄傲朝不保夕。
“嗯,妈那我挂了,我去吃晚饭了。”心脏的剧痛以及难以忍受,路遥的声音里满是颤抖,他必须立马挂断。
“嗯好,晚上吃点清淡的吧。”
“嗯,好,我挂了。”
电话挂断,周围再次陷入安静之中,路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没走两步又跌坐下,他伸手去够桌上的药,花了很大的劲儿才够到,立马服下后,倒在墙边感受着心脏被人死死捏住的感觉。
他还想站起来摁护士铃,但却只能任由急促的呼吸截断清醒的思绪,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护士急匆匆地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