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冈》芊话

1、第一章

　　顺和二十八年，平吴皇帝刘翰暴毙，结束了他无功无过的一生。
　　次年，太子刘懿继位，改年永德。太后尤氏以新帝尚未成年为由，辅之于朝政。
　　此时的平吴正由昔日的繁盛悄无声息地凋敝下来，内有饥民饿殍遍野，外有边境骚扰不断。前两代皇帝虽有心挽回局面，却只能提出几项无关痛痒的政策制度，最后皆因条件不足而被迫中止实施，丝毫未逆转平吴王朝的颓势。如今新王登基，百姓一面散发着对朝廷无能的怨气，一面又期待着新任天子能够终止这暗无天日的日子，至于每一任新帝必经的权利的争夺与更迭，并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事。
　　而这却是林肃所深深关心的事。
　　自先帝以来，以丞相王衡为首的王党与以尤太后之兄尤威大将军为首的尤党相争已久矣。先帝虽有意压制制衡这两股势力，奈何两股势力已在朝堂之中发展蔓延，各自盘根错节、难以动摇。如今先帝暴毙，新帝羸弱怯懦，尤太后虽说只是辅以朝政，却已将大权牢牢攥在了手里。由于此番事发紧急，王党众人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失了大势，一时间王党一派官员人人自危，甚至还有不少人已经偷偷向尤大将军表了忠心。
　　身为王党要员的礼部尚书林肃虽心中着急，却并不想像那些墙头草一般顺势倒戈，反倒更加憎恶这些首鼠两端的小人。况且他对王党还未完全放弃希望，总觉得朝廷要撼动王党并不是一件易事。因而即便身边的一些政友急红了眼慌了神，他也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打破林肃的希望的，是永德二年的某个春日朝廷以“结党营私，危害朝政”为罪名对王丞相等部分王党官员的宣判和自己驻守边关的长子林彦暴死的噩耗。
　　那天林肃踉踉跄跄地回到家，在一片悲恸的哭嚎声中望向残阳斜照的后院，心中泛起了彻骨的寒凉。
　　数月之后，林肃便毫不出所料地被朝廷以“勾结逆贼”的罪名抄除了家产，幸而其妻刘奕儿为先帝的堂妹、平吴的安和公主，朝廷念及皇室颜面，遂将林肃贬往岭南，做了一个小小的仓计史。
　　那一年，林聿八岁，还没有从失去兄长的忧郁中缓过来，又一夜之间由娇纵的小少爷变成了罪臣之子，随父母迁往贫瘠的岭南之地。
　　林聿与父母挤在一间破旧的小茅屋中，茅屋冬漏风夏漏雨，终日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林聿因无法适应岭南湿热的气候，初到此地时发了好几个月的红疹，终身通红瘙痒难耐。林肃带着儿子满村求医，奈何穷乡僻壤并没有一处像样的医馆，最后只找到了一个当地懂些草药的老嬷嬷，捣了些药糊为林聿敷上，竟也好了不少。
　　林肃的月供只有十两钱，加上上头官员的刻意克扣，所发的月钱只能勉强照顾到全家人的饮食开支，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林肃每每看见自己曾贵为平吴公主的妻子放下身段笨拙地学习耕种织补，为一家人的生计愁眉不展时，总是不由得由心底泛起一阵痛楚。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朝中局势是否还有扭转的希望，他只能看着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事业被尤党之人打击得破碎不堪，任凭自己的满腔光宗耀祖的抱负枯死在这偏僻的山岭之间，却连反击的力气都没有。甚至好几个夜里，林肃都会梦见当年他引以为傲的长子林彦在他的面前被乱箭穿心，一双黑洞洞的眼绝望的盯着他，仿佛是无声的哭诉与求助。他常常在许多个这样悲伤的夜里惊醒，俯身看看身旁熟睡的妻儿黄瘦的脸庞，又仰头从茅屋顶的缝隙中窥探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