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倾城》苏炼魂

66、六十四 除白纱汶河寻故知 添新丧飞花绝旧情

　　上三年后，洛州齐家

　　已是入秋，虽白日仍阳光普照，早晚却俱都转凉，人们起身的时间也都越来越晚。

　　天刚蒙蒙亮，齐家大门前却已停了一辆青呢罩顶的马车，齐家的下人正进进出出的往马车上装着行礼等物品。二门内，齐嘉茗的母亲项紫昶正拉着倾城的手，恋恋不舍地嘱咐她路上小心等语，亲热宛如亲母女，两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齐嘉茗与父亲齐拓并肩而行，却没有说话。

　　行到大门前，紫昶上前轻轻将倾城拥在怀里，抱了抱她，道，“叫了我三年的娘，就算离得远了，也记得洛州有你一个家。记得常回来看看我们两个老的，下次同展豪一起来，让娘也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英雄好汉，把娘教出来的儿子都比了下去。”

　　倾城与紫昶相处三年，对她的脾气也了如指掌，知道她只是开玩笑，当下在她怀里蹭了蹭，不依道，“娘……，我都说了几百遍了，不是嘉茗哥不好，是他太好了，我可没那福气，所以我还是乖乖地去找我的真名天子吧。……娘教出来的儿子，哪个敢说不好呢？”

　　“你这丫头，就这张嘴甜，”紫昶摇头叹笑，伸出手指戳了戳倾城的额头，“知道你归心似箭，娘也不多说了。快点上车吧。”

　　倾城点点头，提着裙子上了马车，撩起车帘看着立在门口笑望着她的紫昶，鼻子还是微微发酸，哽咽着道，“娘，那我走了，你和爹要保重身体……”她毕竟不如紫昶阅历丰富，还是敌不住离别的辛酸。

　　头发花白的齐拓亦是拍了拍齐嘉茗的肩膀，嘱咐道，“照顾好倾城。”

　　齐嘉茗点头上车，坐在赶车的小六身边，拿过鞭子，竟是要亲自为倾城赶车。正要挥鞭，自街头冲过来一匹高头大马，直奔到马车前，马上之人才勒住缰绳，令马人立而起。

　　倾城轻轻将车帘放下，听到齐鑫茗对齐嘉茗嘲讽道，“哥，怎么走这么早？你至于这么心急吗，她可是你娶回家来的媳妇，你却巴巴地送她去找什么心上人，不知道的以为你脑子坏掉了呢？”

　　“她是我们的义妹，我做哥哥的送她一程又怎么了？”齐嘉茗的声音不愠不火，沉稳中别有一番威慑力量。

　　齐鑫茗冷哼一声，“义妹？她也当得起……”

　　“鑫茗！”眼看着齐鑫茗越来越上劲，齐拓只能出言唤住了这个生性刻薄的二儿子，威严道，“你昨晚去哪了？我看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跟我到书房来……”

　　倾城低低一笑，知道没有齐鑫茗的好果子吃，轻轻撩开车帘的一角，见齐鑫茗扔了马鞭，面色怏怏地凑到紫昶面前，讨好地道，“娘，爹又要跟我动武了……”

　　紫昶却不理他，只对着倾城笑着挥手作别。
　　被无视了的齐鑫茗回头恨恨地瞪了倾城一眼，还想说话，齐嘉茗已经一挥鞭子，赶着头马跑了起来，马蹄扬起的灰尘正好扑了躲闪不及的齐鑫茗一头一脸。

　　倾城自车窗探出头来，冲着紫昶连连挥手，直到看不到这个慈爱的老人的身影这才坐回车中。

　　齐嘉茗虽然在汶河呆了数月，可对倾城口中说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苏家私塾却毫无印象。倾城对他描述了半天苏家私塾周围的建筑，他仍是一头雾水，最后，只能皱着眉头道，“不然，我们去找宁光世子帮忙。”

　　倾城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别拿着宁光世子作幌子，我看你是想去找宁毓县主才是真的。”

　　齐嘉茗哑然了一阵，才开口道，“倾城，你是在吃醋么？”

　　“鬼才吃你的醋。”倾城白了他一眼，“只是可怜你，宁毓估计儿子都能满院子撒欢了，你可是没有想头了。”他们两人关于薛宁毓的芥蒂早就在初回洛州便解开了，那时薛宁毓早和真正的孟随风结成连理，特地赶到洛州向他二人贺喜。因此两人如今才能如此坦荡地谈起这个名字。

　　看着一旁小六憋笑憋的辛苦，齐嘉茗也只能笑笑，认命地解释道，“我不过是想让宁光世子帮忙打听一下去苏家私塾的道路，汶河府毕竟是楚侯府的地盘。”

　　“哪里需要麻烦宁光世子，我们先去晓风堂吧，到了晓风堂我便知道如何走了。”倾城一句话否决了齐嘉茗的提议。

　　小六询问地看了看齐嘉茗，齐嘉茗示意他赶车去晓风堂，一边转头道，“你只去过一次，还能记得路么？当初到洛州，你可是花了七八天时间才记住我家的每一条路的。”

　　倾城懒懒答道，“我在你家又不用自己认识路，不是去哪里都有人领路么？”

　　往日煊赫的晓风楼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令人感叹世事多变。

　　倾城与齐嘉茗都是默默看着窗外的成堆瓦砾，想着往日曾在那连绵的楼群中出入，曾是座上宾，便觉得像一场梦一般。

　　转过晓风楼那道街，倾城便熟练地指点小六向苏家私塾的方向驶去，虽然那条路她只走过一次，却像烙刻在了脑中一般清晰，不到顿饭时间，刻着朔家庄三个大字的牌坊便出现在三人面前。

　　转过几个巷子，又过两座石桥，景南街苏家私塾熟悉的青瓦白墙映在倾城眼底。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下马车的时候虽有齐嘉茗扶持，却还是险些摔了一跤。

　　“我去叫门。”小六停稳了马车，将鞭子递给伸手来接的齐嘉茗，便上前两步，拍了拍大门之上的狮子门环，客气地喊道，“请问苏先生在家吗？”

　　不一时大门打开了，露出一张怯生生的小脸，一个扎着两个朝天辫的小姑娘眼睛骨碌碌转着打量门口立着的倾城等人，道，“这里没有苏先生。你们找错门了。”

　　“倾城，是不是记错了？”齐嘉茗回头看向一脸疑惑的倾城。

　　倾城摇摇头，“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

　　齐嘉茗拉着她走到马车旁，叹气道，“我们还是找宁光世子帮忙吧。宁毓跟孟堡主住在罗州，我们碰不到她的。”

　　倾城被他拉着走，仍频频回首打量这大门，虽然记忆中的大门掩映在铺天的雨幕中，可她把路径记得分明，怎么会走错呢？

　　“你们是找私塾的苏先生么？”大门口出现一个年轻的灰衣男子，将方才那个小姑娘推进门去，用清越的声音询问道。

　　倾城忙从马车旁跑过来，连连点头，“对，我找苏慎苏老先生。请问，你是……？”

　　“哦，我叫周轻尘，这是我女儿周析。苏老先生跟着他女儿女婿搬走了，这里已经不是苏氏私塾了，我们搬过来也快三年了。”年轻人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倾城呆了呆，怎么也没想到苏氏私塾已经不在了。“那你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么？”齐嘉茗看了看倾城瞬间难看的脸色，忙问道。

　　“我知道，我知道……”方才开门的小女孩从门缝里挤出一个脑袋，叫嚷着道，“他们搬到一个一年四季都有花的地方去了……”

　　“呃？是黔豫州么？”齐嘉茗飞快在脑子里反应了一下，一年四季都有花应该是在襄朝最南方，襄朝最靠南的州郡就是黔豫州了，再往南就是泱朝的地界了。

　　周轻尘费力地将小女孩的脑袋塞了回去，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众位。我女儿有些淘气。苏老先生一家搬到他女婿的老家去了，叫飞花镇。不是什么一年四季都有花的地方。”

　　他话音未落，倾城便匆匆道了声谢，拉着齐嘉茗往马车跑。

　　飞花镇，他们兄妹几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如今却都还一一奔赴，那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根。

　　这一次，倾城才是真正的归心似箭。

　　晤州那个埋葬了她童年少年所有梦想的慕家大院不是她的家，洛州那个有一位让她眷恋难忘的母亲的齐家府邸也不是她的家，只有飞花镇上，西原街巷子深处，那个小小的甚至简陋的四合院才是她朝思暮想的家。

　　一路上，她一直在脑中描绘着一家人相见时皆大欢喜的场面，以至于当苏皖卿打开门迎她进去的瞬间，她还恍惚认为她去的不是记忆中的四合院。

　　院中的藤蔓不见了，原本作为厨房的低矮侧厢房也被拆了去，开成了一片菜地，整个院子显得空荡荡的。苏皖卿还是第一次见到齐嘉茗，似乎有些拘谨，忙前忙后地给他们拿点心倒水。

　　“四嫂，你别忙了。展豪和四哥呢？苏大伯呢？”自进了家门，只看到苏皖卿一个人的影子，倾城不由心急地问道。

　　苏皖卿停住手里的动作，不自然地笑了笑，“爹和楷哥在镇上开了一间私塾，就在原来镖局的地方，我去叫他们。你们先坐着。”

　　“我跟你一起去吧。”倾城一刻也坐不住，只想早一刻见到展豪。

　　苏皖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马上回来。”人已退出了院子。

　　齐嘉茗按住倾城的肩，劝慰道，“三年都等了，还急在这一刻不成？你就安心稍坐一下，你四嫂很快就把展豪他们叫回来了。”

　　话虽如此说，可倾城哪里坐得住？一炷香的功夫，她已起身到大门处看了好几遍。

　　第九次张望的时候，她终于看见苏皖卿和成楷、苏老先生一起向门口走来，她不由雀跃着冲他们挥手，只是频频探望，却不见他们身后还有人来。

　　“六妹。”成楷走得最急，第一个走到倾城面前，扶住她的双臂，“你怎么回来了？”再看到缓缓迈步踱到倾城身后的齐嘉茗，这才收了手敛了面上的喜色，客气道，“齐公子见谅，我只是一时失态。”

　　“四哥，苏大伯，我去了汶河，现在住在你们老房子里的那个年轻人说你们回了飞花镇，我便赶了过来。”倾城与成楷久别重逢自然开心，与苏慎虽有一面之缘，却早把他当作自家长辈。

　　成楷问道，“六妹，这次回来和齐公子在家里呆多久？”

　　“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倾城冲着成楷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令成楷恍惚觉得这中间四年光景都不曾过去，立在他面前的俨然又是当年活泼可爱的小六妹。

　　“怎么？你和齐公子也要搬回飞花镇来么？齐家老爷夫人能同意吗？”苏慎闻言疑惑道。

　　倾城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齐嘉茗，道，“跟他有什么关系。只有我自己，我这次才是回家了，怎么了，四哥，你是不是不欢迎我？”

　　“怎么会？六妹说哪里话？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你想回来就回来。可是不知道齐公子能不能住得惯？”一直没说话的苏皖卿忙笑着打起圆场。

　　“说了跟他没关系。”
　　“住得惯。”

　　倾城与齐嘉茗异口同声道。

　　倾城转身瞪了气定神闲的齐嘉茗一眼，柳眉倒竖，斥道，“齐嘉茗，你要反悔？”

　　“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反悔。”齐嘉茗难得的动了气，语气也重了三分。

　　“不反悔就好。”倾城少见齐嘉茗发脾气，呐呐道。转身便抓着成楷的衣襟道，“四哥，四哥，展豪现在在哪里？”

　　成楷等人顿时没了言语，苏皖卿和苏慎父女俩在成楷背后暗自递了个眼神，倾城看他三人表情不自然，顿时有种不安的感觉，忙问，“怎么？四哥，展豪他是不是……没有回来？”

　　成楷没有回答。

　　“那许天烽呢？他也没有回来么？”倾城的心有些凉，一定是那个阴恻恻的许天烽干的。展豪有伤在身，做不得主，也不知道他把展豪带哪里去了。

　　成楷静默了一阵，突然笑了笑，“原来六妹心里有大哥，有二哥，就是没有我这个四哥啊。”

　　“四哥，你说什么呢？”倾城脸上红了红，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成楷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展豪应该没什么事。

　　苏皖卿看了看成楷的脸色，走过来拉住倾城的手，带她走到一边，耳语道，“六妹，你和大哥的事楷哥都告诉我了，可你如今都是成了亲的人了，千万别让齐公子误会。”

　　倾城扑哧笑出了声，惹来了成楷等人的目光，她背过身去，也对苏皖卿耳语道，“四嫂，我和嘉茗哥是假的，他答应过我，等我三年孝期满了，便送我回来。我这次来，是要和展豪成亲的。”

　　“你说什么？你要和展豪成亲？”苏皖卿脸色一变，尖声道，有些惊慌地回过头去看成楷和苏慎。

　　倾城羞红了脸拉了苏皖卿的胳膊，看了看成楷，低下头道，“是啊，四嫂。四哥，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和展豪成亲的。不过，就算展豪没有回来也没关系，我立刻去找他，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成楷与苏慎脸色俱都不好，倾城没察觉，可齐嘉茗眼明心亮，早已看出端倪，当下沉着声音问道，“到底怎么了？”

　　成楷叹了口气，道，“六妹，不瞒你说，大哥和天烽哥都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倾城小心翼翼地看着成楷的脸色，猜测着，“是不是……他……已经成婚了？”

　　成楷闭目静立了半晌，任由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倾城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停止了跳动，这才见成楷蓦地睁开眼睛，目光决绝地道，“大哥一直在等你回来。走，我带你去见他。”

　　倾城顿时狂喜。以为成楷要出门去，却见他转身走向自己和夜双原来住的西厢房，也心怀忐忑地跟了上去，房门一开，只觉得里面凉意逼人。

　　正对门的八仙桌上，静静立着两个灵位，上面写着，“长兄展豪之灵位”，“次兄许天烽之灵位”。

　　正是成楷的字迹。

　　倾城只觉得耳内轰鸣，几乎站立不稳，恍惚间被人扶住。

　　她大睁着眼睛看着灵位上的字，想哭，却欲哭无泪。她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期盼，千山万水的奔赴，只得到一场迟来的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