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苍歌】此去雁门·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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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杨商徵其实并没有忘。
六年前，她与燕旋倒在雁门关外，是被裴南风救回来的。
醒来后不用裴南风多说，杨商徵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对。她的全身上下都提不起力，宛若被抽了筋、断了骨，连坐起来都费力。
后来裴南风告诉她，她的功夫废了，伤得很重，若不好好调养，恐怕活不过七年。
那段时间，杨商徵日日都在床上躺着，宛若被抽去了线的傀儡，不说话，也没有其他举动，只看着帐顶发呆。
裴南风害怕她自寻短见，收走了帐内所有锐利的物件，只是劝：“也罢，等燕小将军醒来，你也能一直陪他留在雁门了。”
然而她眼睫轻颤，嘲讽般一笑：“我？雁门？留下来当累赘吗？雁门的城墙是用尸骨垒起来的，雁门的太平是大家出生入死换来的，我连剑都拔不了，留下来做什么？”
裴南风一肚子鸡汤还没来得及说，杨商徵的眸色沉了，“我就算一无所有，好歹还有一口清正之气，文人风骨更不能折。长歌门人代代为朝野肝脑涂地，恨不得用自己的血染红朝堂。奸臣未除，我却龟缩于荫蔽之下，算得了什么？”
她咬牙，“我要回长安。”
“没了功夫，我还有笔；没了笔，我还有一张嘴；就算我手足尽废、耳聩目盲，也还有胆子死谏于朝堂——无论如何，总比窝囊地活着要强。”
她请裴南风隐瞒事实，只留了一句话。
“七年后若我没回来，就告诉燕旋，说我死在了雁门。”
这一路走得坎坷，杨商徵却觉得上苍待她不薄，起码在这最后一刻，她回来了。
她还是有个心愿的，信她与他还有一根上上签勾连着，这辈子的缘分还不算完。傻小子太执拗，她想着逗逗他，故意装成了失忆的模样。若他真的还惦念“长清”......大抵也认出来了吧？
次日她去城楼上展望时，燕旋一直在身后跟着。杨商徵裹紧了大氅，他立马问：“冷吗？”
“是啊，很久没有来过这么冷的地方了。”
忽被人从身后抱住，杨商徵微顿片刻，听他在耳旁道：“南风说他能救你，你要快点好起来。”
杨商徵轻轻笑了下，“傻子。”
她又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不过是个安慰他的玩笑话，他又当了真。
“南风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你们两个，一向都喜欢骗人，非要把人闷在鼓里作弄。”燕旋在她耳旁一叹，“你在雁门要呆多久？”
“大约不会太久，扬州还有事情等着我处置。”杨商徵看着广阔的雪原，声音很平静，“师兄还等着我。若边疆战事止息，你也可以来江南看我。记得带崇仁坊的新曲子，再带些酒，告诉我春风之后的雁门是什么样子。”
“想知道的话，你自己来听，自己来看。”
杨商徵扯了下唇角，眼底浮起苍凉，听他清晰道：“别多想......南风说过，他能救你。”
同样的话重复两遍，杨商徵不免愕然，“......是真的？”
“我带你去见他。”
裴南风的帐中满是药香气，见杨商徵神色惊愕，听她不断追问是不是真的，他抱着胳膊，饶有兴趣道：“杨姑娘是入戏太深，连敌我都不分了吗？”
“其实这些年，你们与外敌和奸臣明争暗斗，我又怎会闲着。只不过你们争得是天下人生，我争得是你们不死。”他笑道，“你看你一来，雁门的雪都停了，上天都在为你开路，我信我一定会成功。”
*
“后来呢？”
雁门关内，几个小孩子围住讲故事的男子，“裴大夫有没有救下她呀？”
话刚问完，却听一女子笑里藏刀地扬声道：“好啊，我说怎么书院里没人了，回来，抽背。”
“啊——”
“夫子我肚子疼......”
“谁不舒服？裴大夫在这里呢，叫他扎几针就好了。”
“啊啊！不要啊！”
小孩子们惊恐地涌入学堂中。
杨商徵满意地点头，又扫了眼他，“裴大夫，下次再和我抢学生，我可真让燕旋同你切磋了。”
见她掩上门，裴南风幽幽地叹息起身，“想我风清气正、芝兰玉树的雁门关第一大医者，怎就被恩将仇报了呢？”
正欲走，街巷另一头行来一人影。裴南风定神一看，不是燕旋是谁？
“大将军今日怎有闲情逸致来书院了？”
“有人。”燕旋瞥了眼书院，“找你。”
他刚说完，远处传来紧凑而激烈的马蹄声，“裴南风你给我站住！”
裴南风笑容一僵，喃喃了句“得煎药了”，撒腿便跑。
燕旋回过神来时，追人的女子早已风尘仆仆地勒马，朝他一抱拳，“大将军可曾看见裴南风，他往哪儿走了？”
少女青衣官帽，脸上泛着愠色，大约碰见什么不得了的事。
“怎么？”
“前些时日夫子唤我过去，竟是长歌门内出现了这本禁书。”她伸手一晃，《成男宝鉴》四个字耀眼而醒目，气得她破口便骂，“我还在想是哪个挨千刀的误导懵懂小弟子，一追问来由，竟是这斯文败类写的！此书我们必定追查到底，他就算躲到雁门关也得吃完官司再干事——他去哪儿了？”
燕旋指了方向，少女道了声“多谢”，策马便走。
雁门关的春天来了，地上没了积雪，而风还有些冷。燕旋在学堂外立了一会儿，听孩童问：“夫子，听说你是江南人，为什么要来雁门呀？这里好冷，还会打仗，呆在中原不好吗？”
“这个呀......”杨商徵缓道，“等你们走出雁门，看看繁华的长安城，看看扬州桥旁的小鸳鸯，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她的声音随风飘来，轻盈如絮，“世间人都渴望太平，有人活着是为了自己太平，有人是为更多人撑起这太平，而真正的太平，靠得是后者。”
“可是，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让自己吃苦呀？”
学堂内，小少年迷茫地发问。
杨商徵的指尖一顿，滞在了书卷上。
书卷里夹杂着崇仁坊新的琴谱，是她烧给师兄的那首。她练了很久琴，虽不似原先熟练，好歹能弹出完整的曲子。先前师兄最喜欢找人练琴，清明那日，大约能弹给他听听。
“因为人这一生实在太短，尽力也好，荒废也好，说到头不过百年。”她的指尖拂过琴谱，“既然活不过春秋，不如为后人开一条路，与春秋同生同死。来年春风吹绿中原，他们也便活了。”
“还有啊。”她笑了下，“总有些人，会让你们一辈子都割舍不下。”
......
夜深后，杨商徵抱着书卷回了营帐，燕旋道：“你那学生之中，有几个找了我，想要入苍云军。”
“是吗？”她从书中抽出琴谱，坐在琴前，“听你的，你觉得合适就应了吧。”
燕旋抓住她的手腕，“不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该高兴才对。”她见他攥得极紧，缓下了声：“好了别闹，我要练琴了。”
“裴南风给了我一本书，我看完后烧了，但学到了很多。”
“什么书？”她皱眉不解，“为什么要烧？”
杨商徵刚问完，就被他紧揽着压倒在床上。
“等等你就知道了。”
*
清明那日下了雨，杨商徵背着琴走到碑前时，意外发现了几朵新鲜的小野花。
她左右寻不见人影，却不知茂密的松林之中，曾被她帮助过的少年状元正举着伞，远远看她。
他腋下夹着本书卷，另一手袖口被梳着梅花髻的小姑娘抓住，“阿父，他们就是你说过的人吗？”
“是。”他轻声道，“他们是阿父最感激，也最敬佩的人。你入了长歌门，一定不要埋没了他们铺就好的路，辜负了他们的心血。”
少年的故事代代相传，江湖的热血永远滚烫。
便足以见赤血丹心泼洒于史卷，千秋万代，经久不竭。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苍歌】此去雁门·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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