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东风》六浮风

3、阿言

　　关岭松从浴室出来后就看到桌子上摆着两个托盘，晚餐全摆在托盘里了，面包、蔬菜、肉类、水果、汤饮看上去也很丰盛有食欲，而且放在旁边的另一个托盘已经空了。
　　苏引清手里还握着从托盘里拿出来的最后一颗红果子，他现在也不着急吃，面前亮着一块虚拟的蓝光屏幕，似乎在回复什么人的信息。

　　几分钟前，苏引清的长官将这次事件调查到的其他线索同步给了他，其中提到了生下小男孩阿言的女人——阿兰，原名宋依云，迪亚纳人，于十年前失踪，曾立案调查未果，失踪案的报案人是宋依云的男朋友，叫鹿塔，也是迪亚纳人。至于阿兰这个名字大概率是代`孕小作坊给她起的匿名。

　　而这一切都是从阿言带来的吊坠中查出来的，当时苏引清被叫过去之后一眼就看到阿言交上来的那条吊坠吸引了，原因是这条吊坠他认识，这是十年前迪亚纳的一条爆款，当时的他还在迪亚纳，那阵子不管是网上还是现实中到处都是这条吊坠的影子，周围的人不是在讨论它就是把它当成时尚单品戴在身上。
　　那条吊坠的样子其实并不是很出众，本质上也是和一家天文馆的联名款。
　　银白链条下坠着一颗蓝紫色中空的小行星，星体是透明的，而能让它成为那阵子爆款的原因就是在那那颗小星球的球体刻画了一个完整的伊泊尔星座，在迪亚纳的故事中伊泊尔星座有着爱情的象征，那阵子又恰逢迪亚纳的情人节，于是就在网络的浪潮中被推成了爆款。

　　之后长官派人从这条吊坠入手看看还能调查出什么。
　　根据阿言说的这条项链一直都是阿兰佩戴着，别人几乎没碰过，一直到阿兰死后把自己写的一封信和在这条吊坠装在一起留给了阿言。阿言也打开信封看过，但他不懂迪亚纳的文字，可他知道阿兰一直很小心的保存这条项链，所以他认为这些对于阿兰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一直小心保存着这些东西，也很少把那条项链拿出来看。
　　所以当技术人员将那条项链带走之后还能从上面提取出来阿兰的指纹信息。
　　而那封信苏引清看过，其实信上没有写很多东西，只是阿兰用家乡的文字给阿言留下了一句话：活下去——活下去，去替我见证那黎明！

　　有点可惜的是，阿言从来没有学习过文字，所以当阿言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因为他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直至这一刻，同为迪亚纳人的苏引清将这句话翻译过来他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从前阿言也曾无数次见过阿兰试图要从流光星逃走，也曾见过她试图召集其他和一样的人的力量一起想办法出去，她听阿兰说过：“哪怕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出去，我们剩下的人就有逃出去的希望。”但是一直没有人听她的，她自己也失败了很多次，很多人都劝她放弃，直到她觉得快要死的时候阿言才开始越来越少地听到这些想法，他以为阿兰放弃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她从未放弃过离开流光星。
　　这也是他第一次直白地感受到生命的顽强。
　　一股难过和酸楚从心底翻涌出来，笼罩了他的心头，他也说不清自己这种心情是出于哪种原因，但他确实很难过。
　　其实他和阿兰的关系算不上特别好，至少在他看来阿兰应该是讨厌他的。
　　他见过很多孩子牵着自己母亲的手走在街上，母亲会满眼爱意地对自己的孩子笑，孩子也会一声一声“妈妈”叫得很温馨，但是阿兰从来不让他叫她妈妈。
　　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阿兰会这么讨厌自己叫她“妈妈”，但是当他得知阿清给他的举报信上写的内容之后，他第一次得知了这些事情的经过，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阿兰不愿意听他喊“妈妈”，原来他本就不应该存在的。

　　而现在，阿言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阿兰总是会想要离开流光星。
　　从前阿言没有离开流光星，他一直在那里生活着，阿兰也曾跟他说过关于迪亚纳的一些事情，他认为这里条件虽然比不上迪亚纳，但是能够吃饱穿暖，也有小伙伴一起玩，阿兰每次怀孕也会有人专门照顾她，到底为什么一直想要离开？明明别人的生活也是这样，离开这里能得到什么好处？
　　但当他跟着阿清离开流光星，第一次踏上星系列车的时候他这种想法开始动摇了；当他第一次看到苍云舰和苍云舰上他从未见过的穿衣打扮后，又见到了塔麦尔用特殊材料搭建起来的基地和基地上的人们穿衣风格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已经开始感到茫然了；当他第一眼看到苏引清的时候，他注意到苏引清的蓝色眼睛没有像自己一样被藏在黑色美瞳下，那一刻他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不用把你的蓝色眼睛遮起来吗？”
　　苏引清注意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那时刚走进审讯室的门还没有了解到情况的苏引清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要遮起来？”
　　他的话语很轻，就是大人对于小孩子的话表示单纯的疑问，但那一刻确确实实颠覆了阿言的认知。
　　是啊……为什么要遮起来？
　　阿兰也没有遮起来，为什么呢？因为所有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是迪亚纳人。
　　自己为什么要遮起来？
　　为什么呢？
　　想起来了，是很久以前他就问过的这个问题，那时候阿兰没有对他做过多的解释，只是回了一句：“你要是想要继续活着就听我的。”

　　而现在第二次颠覆他认知的是鹿塔给他看的这些照片。
　　鹿塔是基地的这些人得知阿兰的真名以后第一时间联系到的人，他一听说有关宋依云的消息就第一时间放下手中的工作赶来了，可当他赶到的时候没有看到自己等了这么多年的爱人，而是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小男孩。
　　基地的人把鹿塔单独叫到了一个房间跟他做了心理建设，之后把当时调查的所有关于宋依云的事情都告诉了他，那一刻他无疑是崩溃的。
　　从前一直没有宋依云的消息他还可以当成她还活着，只要自己坚持不懈地找下去，总有一天是可以找到她的，而现在消息来了，是她的死讯和一个被迫生下来的、陌生的孩子！
　　基地的人还给鹿塔看了宋依云留下来的信，鹿塔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字，他还能看出这是她在生病时写下的字，因为她平时的字迹不是这样有气无力的，只有病的严重的时候才会写出这样的字。
　　那时他的心态彻底崩了，他甚至不理解为什么宋依云要把这种情况下生出的孩子捡回来照顾着，但同时他又觉得这才像是宋依云的性格。
　　以前他们刚毕业的那会，宋依云就和他计划过未来，她说她想要等他们两个的工作稳定下来就结婚，结婚过以后就一起盘下一个属于他们的房子，之后呢就把钱存起来，等到他们两个都闲下来的时候就去其他星球旅游，现在的星际交通这么发达，她有好多漂亮的景色想和鹿塔一起看。

　　“所以你不打算要孩子吗？”当时的鹿塔这么问过她。
　　“对啊。”那时的宋依云回道，“其实我不太喜欢小孩，我也不想生，所以我不打算要孩子的，我们一起去做星际旅游不好吗？”
　　“好。”鹿塔笑着回应道，“你不想生我们就不要，反正我也不喜欢养孩子。”
　　虽然她说过自己不喜欢小孩，但是看到街上有谁家的小孩遇到困难时能帮一定帮，按照她说的话就是：“我并不是因为他是小孩子才帮他，我希望能尽我所能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只是平时街上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中小孩子会多一点。而且……其实看到那些无助的人我也会感到不忍心，虽然那并不是我的义务。”

　　鹿塔在那个单独的房间一个人坐了很久，给自己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才走了出去，他来到了小男孩面前，只要一想要宋依云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就控制不住，但他还是强压了下来，他想要从小男孩口中得知后面的宋依云怎么样，她是不是活得很艰难？她是不是经常会想家？还有很多很多关于宋依云的事情……

　　而鹿塔就是小男孩遇到的第二个除阿兰以外的蓝眼睛的人，这次他不会再问对方为“为什么不把蓝色眼睛遮起来”这种问题了。
　　对方把他拉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先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给他看了一组照片。
　　淡蓝色的光从鹿塔的智能机中散发出来，一块虚拟的蓝光屏幕横在眼前，鹿塔将屏幕调至两人都看得清的大小，然后点开了一组相册。
　　那是一组和宋依云有关的相册，里面有十年前的宋依云，照片里的宋依云表情很丰富，有兴奋、有得意、有满足、还有开心的笑……那是阿言从未见过的阿兰，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感觉似乎能理解阿兰为什么想要离开流光星，在这个地方阿兰根本快乐不起来，她可能会笑，但她永远不会开心。
　　里面还有宋依云用他的智能机拍摄的风景照，照片里有西沉的落日、有繁华的街道、有熙熙攘攘的车流、还有他们以前的教室……无论是哪一处风景都是阿言从未见过的，那些风景中都拥有阿言无法想象的繁华，甚至每一处地方都充斥着他从未见过的科技，而这些是阿兰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
　　里面还有一些鹿塔和宋依云的合照，照片几乎没有重样的，但每一张照片上，阿兰的脸上都洋溢的幸福的笑容。
　　甚至照片里的阿兰穿着的衣服很多时候都是穿衣风格大胆且潮流，那是阿言很少见过的穿衣风格，那是阿兰以前的日常。
　　照片里的阿兰每年都在穿着不一样的衣服，而不是在流光星一样，一件衣服穿上好几年还习以为常……

　　他终于理解了阿兰为什么想要离开流光星了。
　　她从拥有最高科技的迪亚纳来，那里有她的过往、有她爱去的地方，还有她的爱人、有她的家，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幸福和快乐都源自那里，而流光星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苦难和反驳她的同类。
　　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好难过、好难受、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连呼吸都堵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在桌子上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泄，鹿塔就坐在一旁看着，没有打扰他。
　　等到呼吸逐渐通畅的时候这种宣泄才从无声转为了有声，他的哭声逐渐由低声呜咽转为了放声大哭，他的哭声从这扇门中传出去，在门口等待询问结果的几个基地人员将这一道道哭声收入耳中的同时也不由得难过起来。

　　犹然记得在这个小男孩刚到基地的时候，有个帮他带路的人在来的途中问了一句：“小朋友，你多大了？”
　　小男孩扑扇着迷茫的眼睛看向他，呆呆地回应着：“我今年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