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正文 ...

  •   1

      那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

      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孽徒,违背门派规则本是死罪,为师念在多年师徒情分上只将你逐出师门,往后人生,你好自为之吧。”

      他废了我一身武功,将我丢在了一个荒村里。

      秋雨下得太寒了,为了不被冻死,我咬牙撑起身体,爬进了一个破败的草屋。

      这草屋已然不能算是一个屋子了——四壁残垣,柱网早已露出,被风吹雨打得高低不齐,只余几根内柱架着梁椽,稀疏地铺着茅草,勉强能避雨。

      其实我刚刚还看到了更像样的屋子,但实在是没力气爬到那了。

      没有了内力,我只好哆哆嗦嗦蜷紧身体取暖,浑身筋骨寸断,疼得我险些昏死过去,连咳嗽都没力气。

      冰冷的雨被微风吹着斜斜地落在我身上,渐渐地我快失去知觉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但愿还能醒来。

      2

      我果真还是醒了,虽然目前是废人一个,但好歹还有从前练功的基础,身子骨硬,已经可以勉强扶着内柱站起来了。

      哎,生活不易,但还是要活下去才是。

      我边走边歇,终于找到了根趁手的棍子来杵,我知道这个荒村半点供我活着的物资都没有,便杵着拐杖一步步朝深山走去。

      我捡了些落在地上的叫不出名的果子,都是昨晚被雨打下的,还没烂。太累了,坐在果树下歇气,啃着又酸又硬的果子,我莫名想起了刚入师门时的事情。

      我的师门,哦不,应当是前师门,是江湖上一个较为有名的门派——白鹤宗。白鹤宗有一独门绝技名为白鹤隐,乃出神入化的隐秘生息之法。所以往年的武林大比,别的门派不是舞枪弄剑耍大刀就是轻纱飘带铃铛摇,只有我们是躲猫猫。

      师父对我的说辞不置可否,从来只让我好好练功。

      我十二岁拜入师门,为学白鹤隐吃尽苦头,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终于在去年时初初学成。

      果真平时走路都无声,如白鹤轻飘。

      天又下起雨来,我只好找了处树叶郁闭的地方躲雨。没想到不一会儿还等来了一个活人。

      这活人身着黑色劲装,束高马尾,发现了我也不说话。

      两个人站着不说话还是怪尴尬的,于是我试探着主动搭腔:“咳,少侠好巧,哈哈,这个雨真大。”

      这话题找的不好,黑衣少侠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我。

      于是我只好新找一个:“少侠,在下姓慕名良,目前是个废人,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黑衣少侠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没理我。

      江湖险恶,人人都有防范之心。看来是师父废我武功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脑子,叫我现在才想起。

      我也不是什么自讨没趣的人,便自顾自坐下,试着运息调气,努力将咳嗽压下。

      雨渐渐停了,我也不管那黑衣少年,只慢悠悠地朝山下走,这山也太贫瘠了,雨天都没什么动静,定是没有满足我吃食的肉禽,看来只能试着走到别的村子或是什么市镇,总之是得到有人的地方了。我用石头磨烂衣衫一块,又捡了些果子包好,杵着拐杖慢慢走。

      3

      我只是武功被废,但耳目尚存,很难不察觉那位黑衣少侠一直在跟我。从前隐身惯了,我不是很适应有人跟着的感觉,便放开嗓子说话,也不回头:“不知少侠一路跟着在下是为何?”

      那黑衣少侠终于理我:“我知道你,白鹤宗慕良。”

      “哦,”我闷咳几声,平淡道,“已经不是了。”

      “正因此,你才有用。”黑衣少侠走到我身边,并不看我。

      我也不看他,只说:“结交什么的我挺乐意的,背叛这种事我可不干啊,况且在下区区废人,不足为虑。”

      黑衣少侠不再多言,只曲指吹了个口哨,不一会儿一匹棕色的马便跑过来了。他翻身上马,拉着缰绳俯视我。

      “我不便告知姓名,若是想通了,可来风天寻我。”说完他丢给我一个玉符,便策马扬长而去。

      马蹄扬起的灰尘又引得我咳了一会儿。平静下来后我收好玉符,才边走边思考。

      风天可是江湖第一的刺客楼,那黑衣少侠不会是来找我做生意的吧?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想太多很耗神,我还得蓄存精力赶路,便停下不再想。

      4

      我走走停停,路上难免碰到些山野小匪,一个二个身手竟然连我这个废人都不及,要不是五脏六腑那持续的火灼般的疼痛,我差点就要以为武功还在了。

      在山匪的身上搜刮了不少干粮,我就当劫富济贫——贫当然是我这个饭都没得吃的穷鬼。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城池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雨下的少了,气候却变寒了,冬应当正慢慢苏醒了。

      进了城门,就感到有东西朝我掷来,多年的习惯让我下意识躲过了,那东西稀里哗啦掉在地上,我定睛一看,竟是一串铜钱。抬头望去,原来是个半大的孩子,衣着富贵,看我的眼神里隐隐透露怜悯。

      我又低头看自己,一身白衣早已沾染上不均匀的灰尘,吐过的血也成了褐色,衣摆底下还缺了一块,是我之前为了包果子割的。

      想来我也有一段时间未曾梳理过头发了,还杵着根拐杖,那小少爷定是将我当做乞丐了。

      大丈夫不受嗟来之食,但是小乞丐可以,我捡起铜串欣然笑纳。

      5

      晚上我不能扰乱街容街貌,找了个供土地神的庙将就一晚。睡在屋子里,果然比“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舒坦。

      半夜下起了雨,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

      有过路的人进庙避雨,两男一女,瞧上去是游侠,但我身体很不舒服,就没想费力气与他们攀谈。

      那三人生起火堆,本以为我们互不打扰,谁料三人中年长一些的那位少侠主动与我搭话,叫我过去一起烤火。

      待我坐过去,那大哥便问道:“敢问小小兄弟,可知南陵京都怎么走?”

      这我可熟得很,但做人还是得警惕。我故作迟疑道:“不知几位是要……”

      那大哥伸手就是一拍我的肩,力道很猛,性情也是很豪迈:“小哥大可放心,虽然我老任生得五大三粗的,可我是个好人。”

      我悄悄打量这三人,仅大哥魁梧,其他二位都瞧着纤细。

      任大哥给了我一壶酒:“哎,你不知道也没事。今日遇到就是缘分,喝酒!”

      我如今的身体可是禁不起酒的折腾,吓得又咳出来,任大哥见我不能饮酒,就只好自己喝。

      他边喝边说道:“这两位是我的兄弟和妹子,我们三人此行是去京都寻旧友。”

      “我们的朋友在京都可有名气了,他……”任大哥的弟弟见哥哥就要漏嘴,赶忙拿酒堵住他的嘴。

      任大哥有些糊涂了,“干嘛不让我说话,”他嘟囔几声,“哎!你们怎么都不能喝酒,一个人喝没劲儿……”

      任大哥的弟弟将他扶着躺下,点了穴,他瞬间安静了。任大哥的弟弟怀着歉意朝我笑:“抱歉,长兄酒量和酒品都不太行。”

      我摆摆手说没事,然后咳了几声,对他说:“不知几位赶路可否捎上在下,在下此行目的也是南陵京都,”

      那男子看上去很迟疑,倒是一直安静着的女侠发话了:“没问题,你带路就行。”

      我不想再徒步走得不知年月,忙道好。

      6

      任大哥醒来后对我的加入表示欢迎,后来我们就出发了。这次行程倒是平稳,没遇上什么江湖宿怨。他们兄妹三人交际单纯,我主要是白鹤宗除了躲猫猫就没什么起眼的,想树敌也难。

      临到京都时我们便按照原来的商议分开,任大哥很是舍不得我讲的江湖趣闻,于是在我按流程说了江湖有缘再见的时候急忙道:“小慕兄弟,我们一定会有缘的。故事下回继续啊。”

      城口有块石碑,上面写着当今皇帝的威武功绩,什么攘除奸凶啊,机智斩杀佞臣啊,什么什么的。机智不机智我不知道,但是挺智障的。

      我没再看,照旧杵着我的木棍,缓慢步入城门。只见满目繁奢,整个都是暖黄的色调。两旁的房屋阁角垂挂流苏铃铛络子,在微风吹过时泛起清雅铃音。市头的小贩们叫卖得起劲,却比不过勾栏里的姑娘拉客的吴侬软语热情;越往里走,街道及两边的布置便越发繁复,亭台楼阁无不精致非常,没有小贩遍布,只有商铺林立,以及过往行人的摩肩接踵。女人着轻纱缥缈,用团扇扑面;男人立冠挺背,举手投足间傲然潇洒。

      忽然街旁的人都被一些侍卫疏散开腾出一条中间的过道,我听到旁边的人讨论。

      “娈凉姑娘真是艳冠京都,连皇上也召她入宫跳舞。”

      几个妇人摇着团扇轻蔑地笑:“不过是狐媚子勾人手段了得。”

      我看见一辇轿子被八个壮汉抬着,轿辇四面镂空,只用轻纱遮掩,让轿子里的人半露不露,欲说还羞。

      那娈凉姑娘端坐在轿子中央,仪态良好,对帘子外的议论声充耳不闻。

      等轿辇过去了,街上又恢复了正常的热闹,我继续杵着棍子慢慢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一处巷口。这巷子贵气斐然,我定是不能随意进的,但多年的练功叫我不能忘记躲猫猫大法,我屏着呼吸就潜入了。

      进入一座无人的府邸后我来到一棵树下,树叶子还没掉完,半秃不秃得看着滑稽好笑,我开始徒手刨地,到底是人弱无能,只能挖开表层土。只好等到天黑,我随意入了另外的府邸拿了个花农的锄头开挖。

      不一会儿我就挖了几尺深,抹开碎泥,拿出一个小匣子。是我七年前埋这儿的,里面装了两个小瓷瓶和一块缺了半边的玉佩,还有几张纸——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我瘫坐在地上,今夜难得没下雨,天空是澄净的月白色,万里无云。

      我将土填好,把锄头还回去,又回到这座府邸。哦对了,这府邸比我躺过的破茅草屋好上一点,屋顶还在,只是处处焦黑,叫本白衣侠客无所适从。

      7

      我最终还是找来了风天,不过是他们的京都分部。

      掌柜满面同情地招呼我这个乞儿去他的后厨吃点东西,结果刚进院内便把我安排在一处密阁,同情褪下,只剩精明。

      他说少主一会儿便到,我问他:“那吃的……”

      掌柜明显觉得我不知事情轻重缓急,倒也还是上菜了。

      菜挺好吃,我边吃边享受,要知道这可是我入冬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

      还没吃完少主就来了,就是那天的黑衣少侠,今天.,衣服还是黑色。

      “我就知道你怎么着都会回到这里的。”他坐在对面说。

      我敷衍点头,并不在意他言语上的不妥。

      黑衣少侠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他缓缓道出目的:“我们接到一个刺杀皇帝的要求,是我师父早年欠下的人情,必须得还。”

      在烧菜的热气腾腾中,我示意他继续。

      “但是祖师爷在创楼时就定下了不接皇单的规矩,我们也不愿违背。”

      “我知道你,白鹤宗的慕良,瑾王府世子梁木。”

      我差点被猪蹄噎住,梗着嗓子抬头看他。

      他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冷漠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们的目的一样,但是皇帝我们不会亲手杀,就靠你了。”

      额,自己藏了好多年的身份居然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还怪尴尬的。

      我只好吞下口中的肉,问他:“我总不能没好处?其实没你们我照样能杀。”

      他淡然道:“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个消息,风天可以任你提一个不违背原则的条件。”

      我觉得挺赚的,就问:“消息是什么?”

      “你妹妹梁兰还活着,现在叫娈凉。”

      我筷子上的肉掉了,溅起的汤汁沾到了我五彩斑斓的白衣。

      黑衣少侠面上露出嫌弃的表情,他终究还是跟我聊了任务以外的内容:“你要不还是换件衣服吧,风天没有这么磕碜的人。”

      对哦,我答应了他,现在是风天的编外人员了。趁机坑了黑衣少侠一笔钱买衣服,我在他离开后又独自饮酒。

      饮罢便去到掌柜为我准备的客舍,躺在好久没躺过的柔软床铺上做起了好多年没做过的噩梦。

      8

      辰巳年间,多疑的南陵武帝终是与胞弟瑾王撕破脸皮,在朝廷上公然质问其篡位之心,扬言诛其九族。瑾王早已上交兵权身心俱颓,他悔恨自己对皇兄的愚忠,悔恨自己上交兵权无法抵抗,只讽刺道:“九族?皇上可也算在内。”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一母同胞的兄弟,撕破脸皮属实有违纲常伦理。

      瑾王被当场斩首,瑾王府外亦是官兵围绕。

      我看见雨下得极大,瑾王府内气氛沉闷压抑。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和妹妹,眼眶发红,却未掉一滴眼泪。

      她让我和妹妹都换上小厮的衣服,将我们送到府里的密道口,她最后吻了吻我和妹妹的额头,温柔地说,快走,别回来了。

      我和妹妹都只有七岁,妹妹哭着要母亲一起走,母亲摇头说不,要还瑾王府一个清白。

      空气里是浓密的油味和酒味,雨这么大都冲不散。我和妹妹乘上马车跌跌撞撞地逃,父王的旧部署带着我们一路狂奔。我掀开车帘最后回头,看到的京都是红的黄的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的建筑也照亮了天,壮观地,刻在我的心底。

      父王的旧部突破重围的时候受了重伤,很快就死掉了。我和妹妹也很快被泥石流阻断,最后妹妹也不见了。

      我醒了。

      9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我误打误撞被南疆人收养,他们还教我怎样炼蛊,我只学了生死蛊,母蛊者死子蛊者亦然,子蛊者死母蛊者残。

      后来我又拜入白鹤宗,学习隐息之术,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做准备。

      白鹤宗两条规矩:一是不与邪.教往来,可我与南疆有渊源;二是不能用白鹤隐杀人,可我目的就是如此。

      在被赶出宗门前我杀了一个皇帝的走狗,觉得还挺不错。所以趁还没死,我就想来京都试一试了。

      我想办法找到妹妹,猜想她是要在跳舞时报仇,果然如此。我甚至还看到了送我入京的三兄妹。原来那三兄妹就是来带她逃的,知道妹妹与我失散后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到时候你不要杀他,”我将一个瓷瓶交给妹妹,“只需要让他服下这个就好。”

      妹妹攥紧瓶子说好。

      我嘱咐她:“一定要活着,我们时间多。”

      回到客舍后我又找上黑衣侠客,提了一个要求:“保护好我妹妹,直到她自然死亡。”

      我也知道自然死亡听起来挺奇怪,但万一他们对我妹妹下毒手呢。还是处处防着好。

      过了几天妹妹告诉我蛊已经下好了,她不知道那是蛊,只道是药粉。

      我披麻戴孝,咳,穿着白衣潜入宫中,像一只鹤一样。皇宫正办了宴席,奢靡的气息萦绕不散,妹妹站在廷中间起舞,宾客喝醉了,欢呼打赏。我将要近身皇帝时,一人出刀拦住我——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功力在我之上。

      我只好现身,宾客被我和他的打斗惊动,廷内骚乱起来。殿前侍卫和宫内禁军全都围上来,我根本碰不到那条畜生。

      我争取想活着,但真的好难。旧伤不甘示弱地昭示着它的存在,五脏六腑都在灼烧,我眼前出现重影。终是恍惚,侍卫一刀子砍在我肩上,新买的白衣服又染红了。

      我看着任小弟装扮的士兵带妹妹离开,便扯开嗓子喊:“皇帝老儿你个王八羔子,爷爷来找你讨公道。”

      皇帝这才仔细看我,应当是我长得更像母亲,他很久都没认出来我,真是可笑至极。

      “认不出来?果然畜生的记忆就是不好,爷爷叫梁木,是你祖宗。”

      我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逃不掉了,便将怨恨全都骂出来。

      那畜生终于记起,却只是轻蔑地笑,看着颇像我在街头看到的长舌妇人。

      他道:“你动不了我的,竖子无能,你连我贴身侍卫都敌不过,又怎能奈何我宫中禁军?”

      我也轻蔑地笑,肯定比他潇洒。“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一个畜生还是杀得了的。就是有点费命。”说话间我夺过一名士兵的剑想要刺到畜生身上,却还是被拦下了。

      “算了,”我叹了一口气,“你杀尽忠良死节,我杀掉你,也算一件大功德,也不算委屈。”

      畜生和畜生的走狗都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说罢我便操起长剑自刎,我感到鲜血正快速地朝身体外涌,不知道是什么情景,可能像湍急的红色河流,也可能是瀑布。

      皇帝也要死了,我挺开心的,便不多想,怪耗神的,我还要留着力气长眠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