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蜕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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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并没有因为二子李贤的忤逆而有些许的愤怒，相反，她觉得他来得正是时候。到底她只是想给不知权重的女儿一个教训，却没有想过要在她稚嫩的心尖上烫下一个烙印。虽然瑞香的命于她来说真如草芥，但偏偏这根草，转身却可以化作压垮月儿的最后一根稻草。
月儿长大了，却还是不够大的，她不明白这宫廷倾轧，赌得都是命，也不明白这分毒辣的背后最初的目的不过是一份周全。一将成名万骨枯，同样的，每一位帝后的手上也都沾染着滔天的罪恶。若是在最初的开始，她能明了这分险恶，也许，她不会选择今天的道路，只是当时年少，一心出人投地，等她明白这宫中的险恶的时候，已经是不容她退后。
而月儿……她倒希望月儿只是娇蛮不更事事的帝国公主，却总是事与愿违聪慧知事非常。只是聪明的人，总有比傻子，多更多的坎坷。那么六岁，也许还是一个可以让她忘却少年善良的年纪吧。毕竟在这深深宫闱之中，善良便意味着死亡。
不忍回头去看自己女儿那满身寂寥的身影，不愿去看她那惊骇恐惧的双眼，武则天一步步走下阶梯，步出含元殿，直到走至远处，才停驻了脚步，微微一叹，将事揭过，毕竟……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着她去筹谋。
“东子！”武则天轻轻的低语，一个黑色的身影立时出现在她的跟前，这是她在白马寺时救下的江湖剑客，如今却成了她的暗卫以及她的军师，她知道，这是他的叔父武士笃，安插在她身边的棋子，为的就是控制她并谋夺皇权。她其实是不想用的，却也明白眼下的她，势力不足，还只是做她叔父的棋子。（注1）
“小姐！”男人一身黑衣苍白的面庞上，却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角一直延伸到下颚，生生毁坏了原本俊朗的面容。
“月儿问我，淑妃是否都该死？我自认为萧淑妃是该死的，那么这位贺兰淑妃呢？”武则天向了一下，方柔着声音问道。
“公主虽敏慧，毕竟不足七岁，他日定然能够明白小姐用心良苦。”男人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半点的情绪，“而贺兰淑妃——还望小姐不要有妇人之仁。”
“你说我有妇人之仁？”武则天眉目一挑，转而失声一笑，她怎么会听不出男人话中的意思，她的叔父正在告诉她，贺兰幽华不能留，“是呀，的确是不能留的，你们江湖上不是有句话嘛，咱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为了月儿的将来，怎么也是不能留的。只是妇人之仁？你以为我还有吗？外间不是传闻我母夺子命吗？不是说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亲手杀了吗？怎么还会有妇人之仁？”
“小姐慎言！”男子轻言打断，“大公主是被王皇后所害的。”
“是呀，王皇后！”武则天因为男人的话，一扫眉间的郁色，轻轻一叹，转而说道，“萧淑妃恃宠而骄，危及皇权，乃由帝皇赐死，而贺兰幽华……”
“贺兰幽华——媚蛊惑君，混淆皇室血统，自然也该死！”男人依旧是淡淡的声音，清冷不见丝毫的波澜。
“挡道的人，都该死！”武媚娘淡淡一笑，抬头看着黑衣的男子，“东子，你记得我是几经波澜才封得后位的吧？”
“记得！”男子淡漠应着。
“当年的王皇后萧淑妃尚有长孙无忌、褚遂良相助，只不知今日的贺兰幽华是否能得到上官仪的支持？”
“上官仪素来不予后宫女子亲厚，倒与太子忠交往甚密。”
“哦？是太子忠吗？”武则天淡淡的一笑，看着黑衣的男子，“当年他的养母王皇后尚且不能与我计较，他怎么就不安分点呢？”
“……”男子不言，抬头望着武媚娘，眼中却不似刚才一般淡漠不明。
“贺兰幽华就再留一阵吧，让叔父也别太插手，毕竟皇上已经下旨流放了贺兰敏之，免了贺兰幽华的罪，而这后宫之中要人命，却是未必需要假我们的手的。”武则天转身行走在昭阳殿的长廊上，缓缓地说着。（注2）
“是！”男人应下，依旧满脸肃穆。
“至于太子忠那边，若是叔父准备好了，就让许敬宗入宫来见我吧，上官仪活得，也该到头了。”（注3）
“是！”
“对了，让宏儿早些自祖父家回来吧，既然叔父担心有人危及后位，我总得让后位更稳固一些以解叔父之忧心方好。”武则天依旧淡笑着，但男人明白，今时今日的武则天已经再次向着她权利的山峰又近了一步，即废皇后之后，事隔多年，终于走到了废太子的时候了。
当然，武则天也是知道的，今日之后，一切都将不同，不单是她的月儿，以及她自己，还有这繁花似锦的天下，呵，也许，那夜——她以为又将失去月儿的那夜，那个梦，能成真也未必。神仙告诉她，月儿命里贵极，光逼紫薇，一切与她亲近的星宿，都有斗转紫薇的运势，而今，既然后位之上还有人能压她一头，那么她倒真想试着做做那紫薇星宿了。至于武家——
待到她将上官仪废了，太子忠废了，那个曾在幼年欺压她们母女的武家叔父们，也可以颐养天年了。
于是，这一夜，一些命中注定的事情，开始发生……
九月，秋老虎肆虐的时节，炙热的阳光，低旋的气压，闷热湿漉的秋风，带着夏季的暑气，吹入深深的宫闱，将赤红的轻纱绸幔无端地吹起，没有轻纱薄幔的浪漫，却是睁眼就是血色的窒息。
长安就是在这片血色的窒息中，从睡梦中惊醒的，只是醒来就记不得梦中的故事了，唯有胸闷在提醒着梦魇的曾经到来。
“公主，公主，您在哪呢？娘娘又派人送冰过来了，还有新鲜的时令水果。”咋咋呼呼叫着的，是那日被贤送进来做伴读的韦玄贞，韦家的嫡女，面容娇媚，体态丰腴，即使身量尚未长成，却已然可见他日那足以名动京城的倾城姿容，加之性情开朗活泼，娇而不骄，于是不觉之间，已然引得追求的目光，如影随形。
长安并没有回应韦玄贞的热络，她只是光着脚，肆无忌惮地踩地含光殿的大理石地面上，绕着宫殿的梁柱转着，轻手抚摸着梁柱上暗刻的攀枝牡丹，想象着昔年飞燕合德姐妹曾经的柔姿燕舞，触手在赤色的纱幔之上，然后，狠狠地将纱幔扯拽在了地上。
“公主，公主，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韦玄贞显然是被长安的举动给吓着了，她甚至被惊掉了手中的水果，在慌张地奔跑过来试图阻止长安的撕扯的同时，也将自己带进了红色纱幔的纠缠之中，“来人啊，来人啊！”韦玄贞高呼着殿外守候的侍从，但面对那仿佛是陷入疯狂的公主的时候，却也是莫可奈何。皇家的公主，岂是可以令他们这等寻常的仆从用武力来禁锢的？！
“公主，公主，求您，求您别再扯了，使不得，使不得啊！公主，您会弄伤自己的，公主……”被侍从们从红色纱幔中解救出来的韦玄贞一面害怕着，一面规劝着。她不知道那日在这含光殿里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明白区区六岁的女童为什么发起脾气来却是这般惊天动地，她一直以为，她所伺候的公主，不过是一个文静到近乎是自闭的孩童而已，却不想，堂堂的帝国公主，根本就是个不响则已，一响惊天动地的疯子。
“你们，你们快拖住公主，让她别撕了，再这样下去……该死的，伤了公主的手，我们也别想好过了！”韦玄贞气急地指挥着一群站在边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侍从，却也不敢贸贸然地就将公主发疯撕扯纱幔的事情传扬出去，毕竟这事，说小不过是娇蛮公主闹脾气，说大了，那就是后宫倾轧逼疯了公主，而一旦传大了，那可就真将成为一桩足以留书汗青的天大丑闻了。
韦玄贞虽说也未成人，但到底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嫡女，自小又聪慧非常，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于是，便是硬着头皮命令着侍从们莫要胡言乱语，但愿，但愿事情莫要变得更糟。
韦玄贞烦躁地指挥着诺诺的侍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依旧撕扯着纱幔的长安，瞥眼看见长安那全然没有半丝疯狂的沉肃冷然的眼，终究还是略略心安了一些。
也许，公主，真的只是发发脾气罢了。
心下微微一叹，便又是加入到了阻止的行列之中，毕竟，主子发脾气弄伤了自己，作为下人的他们，在面对帝王和皇后的时候都是逃脱不掉干系的。
而许是因为长安现在人小力乏的缘故，又许是因为长安觉得自己闹够了，扯够了，所以，当皇子李贤踏入含光殿的大殿前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长安那疯狂的局面，他只看到了疯狂的结果——整个含光殿的前殿内，曾经高悬作为荣宠与地位象征的红色纱幔已经被人一经儿的扯去，或狼狈地挂在梁柱的一角，或纠缠着被人踩踏在地上，而他的妹妹令月，更是被那群侍从们用手臂拉扯着困住，可以想见，那些红色纱幔今日的结果，应该便是他幼妹的手笔，只是——为什么？
“令月！”李贤皱眉扫了一众侍从，挥手让他们退至一边，方蹲下，温柔，却固执地抱住了她，“怎么了令月？满头大汗的？”
长安微微挣扎，终究屈服在了李贤那温柔的固执之下，贴着李贤，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她走了，七七四十九天！”
长安不知道为什么，当她闻到那杂糅着草药芳香的温暖的时候，她虽然抗拒着，却最终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顺服。大约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在她醒来之后，主动表现出善意的人吧，只是在这深幽而复杂的皇庭宫闱之中，她是否真能信他？
“七七四十九天……”长安的话只令李贤微微一愣，便回过了神，他自然明白这七七四十九天前发生了什么，七七四十九天之前，他这位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妹妹，差点命丧黄泉，而事实上，即使她没有命丧黄泉，却也终究难回到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样貌了，只是——究竟是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李令月更惹他宠爱，还是如今这个满身寂寥被迫成长，被迫见证着皇庭黑暗的月儿更令他疼惜，李贤一时之间，却也难分辨，“是呀，她走了，但是，你还在不是吗？难道月儿打算，丢下贤哥哥，再也不理了吗？”
“……”长安沉默，她静静地靠在李贤的肩膀上，用受伤的手，轻轻环在他的脖颈上。
“怎么，不喜欢红纱了吗？还把自己的手也弄伤了？”李贤眼见长安并不回答自己的疑问，也并不恼，他只是借力一把将长安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就像抱一个孩子一样，将她抱到了一旁的矮几上，只稍稍远离了那团红色的混乱一点。
“他们说使不得！”长安依旧靠着李贤，轻轻地诉说着，她不知道自己怎生了这样的依赖，但请容许她眼下的软弱吧，在她莫名其妙成了李令月，莫名其妙接下这混乱的一切，莫名其妙卷入后宫争斗，不得不纠缠于是李令月还是长安的矛盾之后，她累了，于是，想要个依靠。
“也难怪他们！”李贤一边吩咐着韦玄贞去拿纱布和金创药，一边淡淡地说道，“当年父王虽是戏言，但这红纱的确差一步就成了储君的象征色，后来虽然因为上官大人等人的缘故终究没能改了祖制的明黄，但这茜素红到底也变成了尊贵的象征，他们畏惧这份尊贵，也难怪他们会说使不得了。”
“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成就了它的尊贵吗？”长安低低地问着，咬紧的下唇，竭力忍受着手中的刺痛。
“忘了吗？当时父王刚封了忠为太子，在御书房赐下了明黄的绸缎，你非要说喜欢，也想要，怎么听都不劝，所以父王一怒，便说要将储君的明黄改作茜素红，不过，终究不了了之了。”李贤倒没有惊异于幼妹的忘却，本来嘛，少年心性，对任何事物的喜好本就是不曾杂糅过任何权势的欲望的，因为只是单纯地凭着心性喜欢着，所以也能轻易地凭着心性将之抛于脑后忘却。而唯有贪慕这份隆宠的人，才总会念念不忘，只这么说来，他似乎也是那个念念不忘的俗人了，“也难怪你会忘记了，小时候你总因为父王对太子的偏爱而喜欢抢太子喜欢的东西，后来他成了太子，与我们接触的少了，疏远了，也难怪你不记得了。”
“于是父王就赐了我茜素红的纱幔了吗？”长安问着，心中略略明白那位高宗皇帝对自己身体原本主人的疼爱。那是一位别扭的，总在不韪祖制的前提下，以自己最大的能力提供着自己幼女尊荣与欲望的父君。就像那位皇后，虽然因为她的算计不当害死了真正的李令月，虽然她还差点将瑞香杖毙，但不可否认，那也是一位身在后宫争斗中心，用自己的方式，妄图以最小的代价维护好自己所有子女尊荣的母亲。虽然她的那份“爱”沉重地拖拽着数条人命，沉重地令自己直觉地逃避，甚至严苛地害死了真正的李令月，但是，若说初衷，相信她并不想失去自己的女儿。长安记得，自己从梦魇中惊醒的第一眼，那个女人眼中的担忧，是如此的真真切切。她的确爱着幼女的，不是那种纯粹地以保护为名的疼爱，而是一种以最残忍的方式逼迫子女学会自己保护自己的疼爱，杂糅着教训与算计的沉重的母爱。是的，沉重的，沉重到长安觉得自己即使再理解，也不愿意接受的母爱。
“……”李贤只微微笑着，温柔地低着头，包扎着长安的伤口，之于满殿的凌乱，瞥眼不入，他想，比之当初羡慕幼妹令月的天真与单纯，也许现在，他益发期待她在明白了这份权势欲望的肮脏之后，将会是怎样的选择了。会是继续不惜冒着死亡的危险坚持着曾经的天真，亦或是幡然醒悟权势的重要进而利欲熏心？他们的母后，都曾给过他们兄弟这样的选择，而几乎他们所有兄弟，都在存亡面前选择了向权势低头，那么，他们唯一的幼妹呢？那个曾比他们更加天真，享受更多的宠爱的小月儿，会如何选择呢？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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