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平》兜兜里有糖果

2、初醒

　　阳光清透明亮地照在地上，火辣辣的，晒起一片水汽氤氲，朝着石子路的远端望去，仿佛整个空间都发生了扭转。
　　这是一个夏天，如常的炎热，暑气不消，热得人恹恹欲睡，热得人恨不得立时化作一条锦鲤，永远都泡在冰冷的池底里。

　　远处亭台楼阁之间，树影和阳光斑斑驳驳地在地上铺就了一副画卷，静悄悄的，没有树声，没有蝉鸣，安静得令人有一种难忍的窒息感。
　　这是一处从外表看怎么也看不出华丽威严的楼阁，但它却也不简陋，难得两层的楼面，静静地凝立于高高的树冠之间，隐隐绰绰，仿佛丝丝凉意，萦绕其间，在这炎炎夏日，简直是一处难得的人间仙境。

　　再走近一些，穿过层层的树丛，在楼阁之前便可见一不大的池塘，池塘的池水平静无波，碧色的水下，几条肥大的红色锦鲤悠然游玩，看起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而在这池塘的一角，一个身着绯色裙衫的六岁女童静静而立，一脸出神地望着池塘，似是看锦鲤看得入神，但走近细看，却又发现她的眼，空洞冷漠得竟不似是孩童的眼。

　　这是武攸暨第一次见到太平时候的情景，身着绯色裙衫的太平安静地立于池水边，未绾起的黑色长发，如黑色的绸缎静静地披了一背，如上等凝脂般的肌肤被暑气蒸得微微泛红，在池水波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明明该是天真烂漫的可爱样子，但只一触及她的眼，一切却都又变了模样。
　　那双眼黑得幽深，见不到底，一眼望去，仿佛要被吸入深渊一般，看似空洞木讷，毫无神采，却在转瞬之间晃眼一阵黑色丝绒般的光彩，清冷的光彩，冷冷地，漠然地面对着池水中红色锦鲤，居高临下的威势，在不经意间将自己和俗世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武攸暨第一次发现，原来最是沉闷的黑色，居然可以是如此的冷漠，如此的威严，并且——如此神秘。他想，他应该是从那一刻就被吸引了，虽然当时，她还不叫太平，虽然当时她还有一个如诗的名字——李令月，但是，无论经年，他都记住了她。那年，他十岁，她六岁。

　　“祖母，她就是武姨的女儿令月吗？”武攸暨牵着自己祖母荣国夫人杨氏的手，遥指着池塘边静立不动的女童，似是不信地皱眉问道，“我听弘哥哥说令月十分的顽皮，男孩子气十足，野得连侍卫们都害怕，但那个小妹妹，看起来不像啊？莫不是祖母您弄错了吧！”当时的武攸暨怎么也无法将静立的女童与太子李弘口中那个顽皮的小公主李令月牵扯在一起，他希望她只是一个小宫女，那样，他就可以求自己的祖母将她赏赐给自己了。

　　“傻话！”荣国夫人宠爱地揉了揉自己孙儿的脑袋，然后又用那双干枯苍老的手，点了点武攸暨的鼻子，“祖母再老也不会搞错了自己的外孙女！”

　　“那……”武攸暨还想再问，但荣国夫人却没了再谈的兴趣，只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长长一叹，便是摇了摇头，只遣了宫人过去照顾，而自己，则带着武攸暨，远远的避了开去。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武攸暨才略略明白，祖母当时的那一叹，究竟是何等的意味深长。

　　

　　长安是被一阵纷乱的争吵与哭泣声惊醒的，虽然她本能地极力挽留着睡意，不想面对睁眼后的现实，甚至莫名的希望自己能够就此长眠不醒，但她终究，还是醒了。

　　长安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是仰面躺着的，这不是她喜欢的睡姿，这种睡姿总令她有种莫名的恐慌感，她记得那种恐慌感，虽然多数的记忆都已经褪色，但她依旧记得当年她的母亲就是用这种睡姿离开她的，所以，在幼小的心灵里，总错觉的以为用这种睡姿睡觉就会死去，那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慌，无药可救。而当她终于长大，知道睡姿和死亡没有太大的联系以后，每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这种睡姿依旧会给她带来一种被鬼魅压死的错觉。所以，久而久之，她便极少再用这种睡姿睡觉了。
　　但是，眼下的她，却正仰面躺着。睁眼的第一瞬间，入目的不是雪白的石膏天花板，却是浓重红缎的床幔。那红，赤色，比血还鲜艳，高高悬于古式的床架上，暗暗细绣着荣华牡丹。做工精美，华丽无比，只是太过奢华，便令人窒息。

　　长安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想也许自己该思忖一下自己的处境，但床外的哭求声却更引人注意。

　　“皇上，皇上您可怜可怜臣妾吧，皇上！月儿是臣妾的心头肉啊，是臣妾唯一的女儿啊。”苦求着的是一个女子，声声切切，仿佛是控诉，又仿佛是悲到极点，肝颤寸断，只是皇上？是她听错了吗？

　　“皇上，臣妾知道，知道皇上为难，臣妾不怪您，真的，是臣妾没用，明知道这后宫是吃人的地方，却依旧执迷不悟，妄想着帝王的恩情，贪恋着皇上的温柔，是天要罚臣妾啊……”

　　“皇后……”一个男子的声音，却只留下一声无奈的叹息，真是无奈，深深的无力，与挫败。只是皇后？真是宫廷肥皂剧吗？

　　“但是为什么是臣妾的月儿？之前的王皇后已经夺走了臣妾的一个女儿，还不够吗？还不够吗？为什么这次是月儿？”女子哭得哀婉，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呼吼，但隐隐的啜泣，更不禁令人心下一柔，但是——又一个皇后？

　　“皇上，求皇上，求皇上废了臣妾吧，将臣妾远远地贬去别馆，远远的，只求能够保护好月儿，臣妾不要了，臣妾什么都不要了，只求老天，只求老天能够放过月儿。”

　　“皇后！”男子无奈一叹，安慰却是如此无力，“月儿不是没事吗？她好好的，没事！她现在就躺在里面，一切都没有发生！没人动她！”

　　“没事？”女子似乎是止了哭泣，但隐隐的啜泣与哀恸的声音，却字字控诉，“皇上，您没看到，月儿的手臂，肩膀，甚至是喉咙都被掐得青紫，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眼睛大大地睁着，她不哭也不闹，您知道臣妾看到那样的月儿时，是多么的心痛吗？皇上，月儿是老天恩赐给臣妾的，臣妾不能离了她啊！”

　　“这——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嘛！”男子低弱地反驳，却引来了女子更强烈的控诉。
　　“没发生？难道真要等事情发生吗？”女子尖锐而起，“您难道希望月儿像春儿那丫头一样吗？”

　　“这怎么可以比，春儿不过是个宫女！”男子有些气急败坏。
　　“那姿华呢？她可是你钦定的未来太子妃，她的身份又为她带来了什么？那畜生可有顾忌过？如今他仗着他姐姐得您的宠爱，都已经将主意打到月儿身上了，您让我怎么办？皇上，臣妾惹不起您的淑妃，就请您让臣妾带着月儿避避吧。”女子唉然一叹，但却字字句句不肯退让。

　　“这和幽华没有关系！”男子反驳，到后来更是粗暴地下了决断，“好了，这事我会定的，贺兰敏之犯下的错，罪还不至死，但……留在京城也的确不合适了，就送去云中磨练磨练吧。皇后也休要再提淑妃的事情，这几日，她也不好过。”

　　“……”女子隐隐啜泣也不再言他，想来也算是达到她的目的了，只是——究竟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长安蹙眉，才一动身，方才觉得双腿麻疼，一时不察，不禁微微轻吟了一声，倒是立即就吸引了帐外人的注意。于是一阵悉悉索索，床帘就被人自外面打了开来。首先入目的便是一位美妇人，而后便是一位面带病容的中年男子。皆是富贵荣华的锦缎衣裳，皆是绣满着精致的暗纹，富贵牡丹，九龙腾翔，无不精贵，而最重要的是，那名中年男子的衣裳，却是最刺眼的明黄，九龙腾翔的刺绣原原本本地摆在衣冠的正面，原来，适才的那声声“皇上”“皇后”并不是她有所听错，而是她长安，真的居然有幸莅临了这帝王之家，那么，她究竟是谁？月儿？亦或者是倒霉的春儿？

　　“月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太医，太医！”美妇人泪眼婆娑，上下不住打量抚摸着长安。但长安却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无喜无怒，漆黑的眼眸空洞得仿佛找不到焦距，那是一双面对陌生人的眼睛，冷漠，陌生得令人心生恐惧。

　　“月儿，月儿，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母后，太医，太医呢？”美妇人被木然的长安吓到了，原本只是哀戚的脸，刹那间变得刷白，也顾不得身边的帝王，全然不顾形象地高声呼喊起来。

　　而长安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美妇人以及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有一句话的皇帝，然后便是一个侧身，克制地忍过一段麻意，躬身闭上了眼睛，用最直接的方式——背对，拒绝了更深的交流。
　　原谅她不懂得安慰人，她现在也需要人安慰不是吗？因为——地府的人居然如此失职，她喝的孟婆汤居然没有完全消了她的记忆！那半隐半明的记忆，如同猫爪挠肺一般，着实令人难受得吐血，而且他们叫她月儿，她明明记得自己该叫做长安才是！

　　又一阵嘈杂声起，女子的哭泣声，老者的诺诺声，谁也没有发现，那本是一脸淡然的帝王，在对上长安那双冷漠的眼睛，看着她皱眉隐忍的瞬间，竟然微微有了一丝动容与担心。

　　

　　长安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光亮，依旧是红得似血的床幔，浓重、庄严，却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忧伤，仿佛在哀叹某一生命的逝去。是的，逝去，真正的月儿走了，静悄悄的，没有谁会发现她的离开，除了这庄严似血的床幔，以及她，鸠占鹊巢的长安。只是……谁的错？她长安不过也是个受害者而已！

　　“公主，您醒了？”一声悦耳的声音隔着薄如蝉翼的床幔，探寻着。长安就这么静静地，隔着床幔打量着侍者，看起来是一个小宫女，素色的裙衫，娇小的身材，梳着双髻，未成年的打扮，其他却看不真切，长安总喜欢这样打量人，总认为隔着距离，唯美。

　　“打开吧！”长安不知道这种情况那个月儿是怎么应对的，但是如今，这个身体的主人是她长安，就必须用她的方式。

　　大约长安前面的异样已经传得众人皆知，因此小宫女并未表现出不妥，她先是对着另一旁的小宫女吩咐了几句，便是只手打开了床幔，低垂着头，小心地将长安扶起，然后恭恭敬敬地立于了一旁，再也没了其他动作。

　　居然是这样伺候主子的？长安略略挑眉，坐看着小宫女。
　　大约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娃，眉宇清秀，体态丰满却娇小，凝脂的肌肤没有被涂改太过浓重的色彩，倒算得上干净。

　　长安冷漠地看着小宫女，幽黑的眸色不显任何的情绪，乍看之下，仿佛是木然，再看，却又恍如深潭。长安不知道自己占据着五岁孩童的身体，却用满是沧桑和冷漠的眼睛看着小宫女是一种怎样危险的气息，她只是沉默地打量着，而后才启口，用略微沙哑却稚嫩的嗓音问道：“你是谁？春儿？”

　　小宫女听着长安的话，猛地抬起了头，但在对上长安的眼睛后，又立时低头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的身体，仿佛长安是一尊魔鬼，但长安却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而很快，七七八八的脚步声解救了她和她，因为有人，来了。

　　“月儿，月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率先进来的是那天看到的美妇人，依旧华服冠身，但眉目之间却难逃脱憔悴的影子。而长安这才觉察出这个朝代，如若不是架空，应该是那最辉煌的唐朝，那么，那个月儿，姓李？

　　“月儿，月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乖，告诉母后，太医，太医！”美妇人看着长安依旧沉默不言，不禁惊慌得泪眼淋淋，真美，即使眉宇之间的戾气折损了女子的柔美，即使她已近中年，但是，依旧是美丽的，难怪可以位及后冠。

　　“我没事！”长安对着凑上前来的所谓的太医微微皱了皱眉，并不太习惯别人对她身体的触碰，即使是为了诊脉，也觉得不适。

　　“是的，公主，您没事！”回话的太医看起来十分的和蔼，他慈眉善目地对着长安略略笑了笑，像是安抚不爱喝药的孩子一般，但依旧认真地诊着脉，良久，才放开了手，对着美妇人回禀道，“启禀娘娘，公主已无大碍，只是心神受了惊吓，有些虚弱，开几贴补心神的让公主定定神就是了。”

　　“真的就只要喝药就行了吗？”
　　所谓知女莫若母，果然，美妇人最先察觉出了自己女儿的异常，只是，这是神明的恶作剧，与她长安何干？

　　长安淡然地看着美妇人，眼眸里并没有因为美妇人话中的犹疑泄露一丝情绪，依旧是静静的不起一丝波澜。

　　“启禀娘娘，公主先前的惊吓太过，这才导致了如今性情上的变化，无碍的，但若要恢复从前……恐怕也有些困难。不过，为免恶鬼在公主虚弱时缠上公主，倒是可以为公主做场法式。”年长的太医依旧是老神在在地笑着，显然他非但医术高明，对于宫廷的生存，主子心意的揣测，也是颇有心得，果然是人老成妖？！

　　“对对对，法式，的确该做场法式！”果然，美妇人因为老者的话，心下大定，于是，关于长安性情的问题，便就此揭过，谁也不曾想，如今的月儿已非昔年的月儿，而她长安，虽然继承了月儿的身体，但却也仅此而已。至少眼下，长安并不打算去扮演那个月儿。

　　

　　这应该是一场阴谋！
　　长安静静的一人，独自站立于繁茂的树冠之下，池塘之边，无比肯定地想着。

　　几日来她虽是照旧的沉默，但从旁人的只字片语中，却也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时代——唐朝，李家的王朝，而既然他的祖父庙号太宗皇帝，那么他的父亲应该是高宗李治无疑，一个忙着生病而非忙着政务的皇帝，一个妄图序位妻子不果，却依旧一手造就了一代女帝武则天的皇帝，难怪那日初见，他就是满面的病容与憔悴，竟比自己还像个病人。

　　听宫人们说如今正是总章二年，长安不知道总章二年换算成公元是几几年，但是如今那位皇后看来不过三十六七的样子，距离登基为帝恐怕还需二十多年的光景，她不记得过程，但记得那个女子最后是登基为帝的，那么问题来了，她，李令月，却是历史中的谁？

　　长安微蹙着眉，呆呆地看着池塘内的锦鲤，心思却有些混乱。
　　历史上武则天有两个女儿，皆十分的著名，一个是早夭于宫廷之内的长女，早夭得来不及为她取名冠姓，却依旧一把拉下了当时的王皇后，为武则天的后位铺平了道路。而另一位则是赫赫有名的太平公主，这是武后的最后一个孩子，当然，也是存活下来的唯一的女儿，那么她是谁？李令月是谁？一个本应该不存于历史的公主，还是一个应该早夭于历史中的公主？是自己的到来，改变了历史了吗？

　　“公主，奴婢见过公主！”轻柔的声音自长安的身后响起，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静立水边的小公主，“荣国夫人差奴婢来伺候公主，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长安微微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身，看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宫女，微微沉了眉目，她当然知道那位荣国夫人会差这个小宫女过来的原因，按照之前的说法，那位月儿公主因为受不了刺激，而自己跳下了池塘，虽是及时救助，却也总昏迷不醒，只是五岁的娃娃，懂得什么是刺激？

　　“名字？”长安冷目看着小宫女，这是几日前服侍于自己身边的小宫女，但是至今，她依旧不知道她的名字。

　　“奴婢瑞香！”小宫女脆生生地回答道，依旧小心翼翼。

　　“起来吧！”长安点点头，转过身，依旧看着池水，静默着，直到一阵风吹过，吹落了树冠上的树叶，掉落池水之中，惊吓起了悠游自在的锦鲤，长安才吩咐道，“给我准备一套便服，我要去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