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石流明

1、酒神

　　（一天前）

　　科林喜欢上别人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他没有瞒我，在我询问的时候，就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和我在花园里坐下，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一同精心打理的。我看着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心里不是没有翻起过苦涩的波浪，但我也很清楚，这一天迟早都会来到。

　　“好。”我终于平静地点头，替他将柔软的褐色鬓发别到耳后去：“那么以后你一个人，就要照顾好自己了。”

　　科林愣了愣，然后用冰凉的脸颊蹭了蹭我的手：“谢谢你的体贴。”

　　他是这么说的。

　　（十天前）

　　只是说来…我的体贴也不过师承于他。

　　科林一直是个好情人，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人生信条。

　　就算到了最后，他已经厌烦我们之间的关系时，他仍然会把我轻轻抱在怀里，亲密地好像我们之前的貌合神离是假的。

　　他轻轻地吻着我的额头，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知道他的目光会有多么游离，搭在我背上的指尖又有多冰凉。

　　他倦了。

　　我想，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

　　毕竟我注视着他，已经很久了。

　　（二十天前）

　　“这个是用角兽的鳞片做出的戒指，你平时工作消耗的体力太多，戴这个会让你调息起来更顺畅一些。”

　　科林的眼神有些闪躲，他抓了抓头发尽量掩饰着。

　　“谢谢你，我很喜欢。”

　　我把放在桌上的戒指戴上了，过了会儿脸上才逐渐地浮现出笑容。

　　我太了解他了。

　　当他想要另寻新猎物的时候，总会对他的情人们露出些许亏欠的神情，讨好的献上一些奇异的珠宝。

　　或许是一种弥补。我想。

　　但感情上的事怎么能用物欲填补衡量呢。

　　可我只是宽容地摸了摸科林的鬓发。

　　他的褐发软软的，就像昨日午后慵懒缱绻的日光。

　　在那样的日光下，在女神广场的葡萄藤旁，我看见他和一个漂亮的青年亲密地谈笑。

　　“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我抚摸着戒指，不知怎么的，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你太客气了。”科林终于也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笑得好看极了。

　　我看着他的笑脸，想起昨日那美丽的少年，突然就很想承认他们是很般配的。

　　至于我…我会识趣地倒数我们一起的时光。

　　（三十天前）

　　我很熟练科林的变心，就像我总能默会他每一次的欲言又止一样。

　　我对他的了解是那么的多，多到许多他惯用的情趣都只能引起我波澜不惊的回应。

　　在我还没成为他的情人以前，有过许多的少男少女在女神广场的葡萄藤下，含羞带怯地和他十指交握。

　　科林会用一种虔诚的姿态吻遍他们的十指，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像是会发光。

　　“亲爱的，你听说过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故事吗？”

　　“我知道他。他是宙斯和人类公主塞墨勒的儿子，是丰收和繁殖的象征。”

　　我动了动和他缠握在一起的手指，心头有一种雀跃的冷意，在缓慢的游走。

　　“那么你肯定知道他和安普洛斯的故事。他心爱的安普洛斯死后化成了葡萄藤…”

　　我甚至能背诵他接下来要说的语句。

　　“纵使有美丽少年们在酒神面前跳热情而放纵的轮舞，也比不上它分毫。”科林的眼尾暧昧丛生：“我想，你于我就是那独一无二的葡萄藤吧。”

　　科林用嘴唇轻触我的嘴，带着点狡黠的轻佻，我轻轻地微笑了下。

　　终于是吻到了他。

　　可我是吗？

　　（四十天前）

　　我深知我的平凡。

　　就像传说中的酒神只会倾心于美貌的男女一般，科林的情人们无一没有姣好的皮囊。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胜算的，在吸引科林注意力这件事上，我太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耳目一新的相遇，适度的傲慢。

　　就像调酒一样，这二者只要搭配得当，就会变成诱人醇香。

　　当然，在它们之外，最重要的是绝不能掺杂真情。

　　关于这一点，我近来越来越有信心了。

　　而科林也终于对我感兴趣了。

　　我伪装得对他口味了，即使是外貌也能被忽略。

　　他开始约我出门，然后送我一顶花冠。

　　（五个月前）

　　在那之前，他不断地约着别人。

　　他们会在小溪边摘野花。

　　科林的手很巧，他总能做出一个个繁复的花环，把它们像是王冠一样郑重其事地给他的情人们戴上。

　　“亲爱的，你真美。”

　　他露出温柔的表情。

　　在倾吐爱语的时候，他总是认真的。

　　所以他对面那漂亮的青年脸颊飞红了，两人颈项相交，说起缠绵悱恻的情话。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亲吻，心里有一处习惯性隐痛的地方在渐渐愈合。

　　说起来，类似的场景我实在见过太多太多次了。

　　就连心脏也适应了。

　　（六个月前）

　　不过一个月以前，我还不是这样的。

　　无论亲眼见过几次，我还是因为科林对待他人的柔情而神伤。

　　我似乎是在嫉妒，又是在愤恨科林对我的忽视。

　　我们生活在这样小的一座城邦，我与他几乎一同长大，我从来都很回护他、照顾他，可他却好像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不过虽然这么想，我还是在看见他穿过僻静的小巷时默默跟上去了。

　　我保护他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否则他这样惹人的长相，放浪不羁的行径，又怎么能安然生存下去呢。

　　我虽然容貌不出色，可天生大力，自己我还小的时候，论武力城邦里就少有人是我的对手了。

　　但我没想到会有人私自解了河边的投石机，重达五十斤的石块从河岸那头精准地投入小巷。

　　有人要害科林。

　　在脑海中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我已经闪身替他挡住了石头，只是我也被击沉了。

　　我身手不错可也是□□凡躯，立马倒地不起了。

　　而科林，听到了动静的科林转头来就看见了我狼狈的模样，并着身旁的硕石，他的桃花眼都微微睁大了。

　　“啊…是你替我挡了石头吗？”

　　我说不出话，只吐出一口鲜血，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他。

　　他只是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疏忽了你受伤说不了话。”

　　虽然是客气的微笑，可他的脸却更生动了：“我去找人帮你。”

　　科林留下这句话，就消失不见了。

　　只剩我一人留在冰冷的巷子里。

　　我不怪他抛下我，因为我想科林不会知道，在他离开以后暗算他的人会很快出现，然后气恼地对我拳打脚踢。

　　我甚至觉得幸运，否则科林这样的风流无力，一定会受到欺侮的。

　　好在医师来得很快，那人只得仓皇离去。

　　而我，在接受治疗的这段日子里再没看见科林。

　　听医师说，他换了个新情人，现如今正是温柔小意。

　　我沉默了片刻稳住心痛。

　　这一次的疼痛似乎带有什么不同，不过我还没体会出来，就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我还是不近不远地注视着科林。

　　只是这一次，他带着温柔的笑，携着美貌的少年直直向我走来。

　　“我…”我无措起来，科林竟然注意到了我！他是要向我道谢？

　　但我猜错了，他和我擦肩而过，还是没认出我来。

　　也对，无论何时，他好像从来都不记得我。

　　（七个月前）

　　科林记不得我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科林只对娇纵的美少年们格外在意。

　　整座城邦里为他的美貌所倾倒的人不在少数，他从小在蜜罐和倾慕的注视中长大，就对稀缺的不屑一顾格外欢喜了。

　　特别。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他眼里的这些少年少女们，我想是这样的。

　　不过他也很容易厌弃。

　　因为我想，很难有人能抵御住科林的款款深情，毕竟他那么好看，又那么体贴入微。

　　那么到那时，又一段爱恋就该终止了。

　　我觉得有些苦涩。

　　（八个月前）

　　不过我的苦涩本来就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我没有值得科林喜欢上的地方。

　　毕竟我是那么普通，又那么迷恋他，我像是城邦中的大多数，又更加阴暗地在角落一直一直窥伺他。

　　我就这么注视着他，度过了二十年的岁月。

　　他喜欢的东西，所有的兴趣，每日的行踪我都了如指掌。

　　他几乎已经融进我的身体，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在遇见他以前我从没想到我会这样。

　　他真像神话里的酒神，所到之处，人人都会难以抑制地倾慕他。

　　可他又是自由的，不为任何人停留。

　　哪怕是安普洛斯，那个后来变成葡萄藤的挚爱，狄俄尼索斯为了他诅咒自己永生不朽，转眼间也能在祭酒仪式中浪荡的狂欢。

　　所以我究竟喜欢科林什么呢？

　　明明我一直都不快乐。

　　（一天后）

　　好在我即将解脱。

　　我已经享受过这个一直注视着的青年的爱了。

　　和我想象中分毫不差。

　　我们在葡萄藤下谈笑，在小溪边拥吻，在锦缎上紧密结合。

　　我曾经也有机会抚摸他风情的眉梢、眼角，听他说动人的情话。

　　我已经很知足了。

　　这时，科林将我将那枚角兽做的戒指递了过来，帮我套在了无名指上。

　　“看，这样就像我们已经成婚了一样。”

　　即使已经告别，即使外面已经有了新的情人，科林也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样的话。

　　“是啊。”我也熟练地调笑，“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人了。”

　　他的眉眼于是带了点轻佻，嘴唇翘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我笑了笑，将戒指取下，放进了整理好的行囊。没注意到科林的表情似乎有些变了。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乐。”我最后抱了抱他。

　　科林的手顺势摩挲着我的背脊，他的声音在我耳侧却似真似幻听不太分明：“是吗。可你好像没有真正喜欢过我。”

　　“怎么可能。”我温柔地回答：“科林你那么好，我很早很早就为你倾倒。”

　　我说的是实话，只是科林啊他从前总是将那些爱意理所当然地无视掉。

　　“…可你没有挽留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此时，我或许应该看看他的表情。

　　科林的这番话给我带来了某种不敢想象的冲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疲倦非常。

　　“我和他们是一样的，科林。”我于是劝慰着他：“我只是舍不得你为难罢了。”

　　“或许吧。”科林自嘲地笑了笑。

　　他偏过头寻着我的脖颈缱绻地亲吻，然后才拉远了距离。

　　他的桃花眼尾泛着潋滟的粉红，嘴唇却无法散漫地上翘。

　　“你家在哪里？最后让我送送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