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相见》木生林

14、自杀的人很多

　　王慧决定按照他的建议来，从简单又必须的事情开始，去医院检查身体，去警局询问案件情况。

　　她等着，等到他们走，没有人的时候，她起来收拾，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去体检，她知道自己的体检报告会很......恶心。

　　她想不到其他的词汇来形容，只有恶心。

　　刘勇很准时的履行承诺，等在小区门口，天气还不是太冷，他骑着自己的电动车。
　　看着那辆黑色的，全新的，无法遮挡的车子。

　　王慧却有些犹豫，一对男女骑着电动车，在公路上面穿梭，势必会引来关注，而那些多的目光，王慧光是想起来就觉得难堪，她只想静悄悄的去医院，不想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注意。

　　“我们可以坐出租去吗？”她拿着包站在电动前，开口问他。

　　刘勇明白她的意思，但电动车也是他今天的目的，让她可以多接触人，自然的接受别人的目光。

　　“不可以。你记得我那天送你过来的时候，路上看见一个摔倒然后露出内裤的那个女生吗？”他突然说。

　　王慧很懵，她想不起来有什么露出内裤的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她皱着眉摇头。

　　刘勇却对她的摇头不满意，也跟着皱眉，似乎很着急，让她仔细想一想，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女生穿着红色的内裤。

　　她更加困惑，也愈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天她心里那么难受，怎么可能关注别人，眉头依旧紧皱表达不满，问他为什么说这个。

　　男人不说话，看着她，似乎在想着什么。

　　王慧开始生气，她张嘴准备问他到底要干嘛的时候，男人突然笑起来，看着她。

　　“你看嘛，谁会一直关注别人的事情呢。大家都是更加注重自己，就算是当时看见你，也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情，你在别人眼里连陌生人都不算，或者人家可能根本就没有看见你。所以啊，干嘛要考虑那么多。我们要随着自己来，想干嘛就干嘛，一辈子很快的，说不准明天就死了。”眨着眼睛看着对面的女人，刘勇总是很有耐心，他知道她的顾虑与害怕，也愿意安慰她。

　　他说的很对，王慧清楚的知道，道理都懂，可她就是无法面对，对她来说一瞬间的对视都是不可以的，那些人会从这个对视，看出她的伤痕累累，看出她的过往，大家会发现她之前发生过什么，接着会议论，会幻想，会讨论。

　　不管是哪一样，王慧都是不愿意的，她不想变成别人嘴里的谈资。

　　可是，可是，眼前的男人，似乎很开心，看出来他很满意自己的安慰，于是变满怀期待的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王慧不想拒绝，也不愿意拒绝，于是她跟着他笑出来，点点自己的头，说好的，我们坐电动车去，我们去见人，去被注视。

　　带着头盔，王慧在后座，她伸出手环抱他的腰，接着刘勇拧把手，出发。

　　沿着迎宾大街一路向北。

　　速度不算快，但还是有风，它们急促的，莽撞的朝着她的脸颊冲来，刺的眼睛有些疼，她不得不闭上眼，几滴泪从眼角流出，王慧伸出右手擦干净。

　　闭着眼，她也不知道要开去哪，风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呼啸着从她身体穿过，它们似乎急着去往一个方向，而他们俩变成逆行者。

　　突然地，王慧想知道它们要去哪，于是抓着他的右手慢慢放开，举起来慢慢张开五指，然后，那些风迎着她的指缝穿过去，有些凉又有些慢，那风似乎在掌心汇聚一团。

　　王慧慢慢握紧右手，试图把这团风抓进手心，可是不行，右手在收紧，风也在慢慢溜出去。

　　她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笑出来，可能是觉得自己幼稚，也可能是觉得自己发现了好玩的事，她就这样笑着。

　　刘勇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和以往安静的笑脸不一样，这一次有了声音，和他听见过的其他人的笑声不一样，她只是短促的呵了一下，接着就被耳边的风遮盖，但是刘勇可以确认，那是她的声音，她的笑声。

　　人的情绪很容易被感染，被带动，这也是刘勇一直不理解的，以前他不懂，为什么一个人一定要跟着一群人笑，跟着一群人哭，那时候的他觉得不理解，他不懂这种同感来自哪里，但是现在他突然明白过来。

　　同喜同悲，在于这个人你是否在乎，这个人是否可以牵动你，这个人你是否愿意感受她的心。

　　愿意的，刘勇想，此刻的自己是十分愿意的。

　　愿意跟着那一声极其短暂的笑声，而笑出来。

　　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此刻因为那一丝缥缈的感觉，迸发出同频的欢愉。

　　车停在桥边。

　　这是御河桥，大概是因为建在汾河上，所以叫了这个名字，刘勇拉着她走到桥边，她注意到那里立着一个牌子，上面红底白字写着，“如果您有难过的事情，请在决定之前，拨打***853”

　　王慧第一次看见，她伸手去摸，没有边角，沿着一圈下来，光滑圆钝，绝对不会被刺伤。

　　“什么时候摆了一个牌子？”

　　“上个月。”刘勇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远处，“跳河的人太多了，政府就立了这块标示牌。”

　　有用吗？对于一心求死的人来说，她这么会注意到这牌子呢。就算注意到，怎么会因为这样一句话就决定活下去来呢。已经要放弃生命，那得鼓起多大的勇气呀，王慧也想过的，但是她不敢，害怕疼，害怕哭，害怕死的难看。

　　那些一跃而下的人，起码他们在人生最后的那一刻，完完全全掌握了自己的生命，人一辈子有这么一次可以掌控自己，就够了。死对于大部分来说可能是最差的选择，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唯一的整个人生，属于自己的瞬间。在那一瞬间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既悲痛又壮烈。

　　“好可怜。”他突然说话。

　　“跳河的人吗？对于他们来说跳河的那一瞬间是幸福的吧，得经历过什么事情才能下定决心要自杀，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那一刻一定是解脱的，不可怜的。”王慧自顾的回答他。

　　“不是，我说这条河很可怜。”说着，他停住，“别人要死在他的怀里，他都没有拒绝的机会，那些人就毫无征兆的跳进去。这条河应该挺生气。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就被大家冠上危险的头衔，被大家远离，明明也是受害者，但是却得不到大家的怜惜，反而被大家猜测和警惕。我想他要是可以说话，脏话肯定一句接着一句。”

　　长时间的静默，刘勇没有听见女人的认同，他转过去略疑惑看着女人。

　　素净的脸上此刻充满眼泪，毫不在意周围，只是专注的仰头看着自己哭，眼泪沿着流进衣领。

　　刘勇靠过去，伸出手擦干净她脸上的泪痕，安慰道，“别哭了。”

　　我只是在说这条河，不是在说你。你比河幸运多了，你还有人关心。

　　笨拙的解释，王慧听着听着咧开嘴，无声的笑出来。

　　一阵磨蹭，去医院进行体检，再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体检报告除了腿和妇科方面的，其余已经出来，营养不良，免疫力低，各种炎症，再加上常年的心里压力。这份体检报告.......和现在都市的年轻人好像也没差。从医院出来，刘勇带着她到附近的饭馆吃饭，说是她要感谢刘勇，其实还是刘勇带着她，他们选择的包厢，人少安静，王慧心情能稍微放松一下，今天骑车和医院接触的人已经足够。

　　席间，刘勇说取报告的时候还骑电动，王慧点点头，有了一次的经验，她已经可以接受这样见人的方式。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产生好奇心，或者说为什么会产生好奇心，王慧捏着筷子，坐在这里，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她对这个男人有些前所未有的好奇，好奇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好奇他以前上学的地方，好奇他以前的经历，好奇他为什么进监狱，好奇他为什么......对自己好。

　　“送外卖工资怎么样？”犹豫许久，她只问出最简单，最表面的一个问题。

　　男人还在低头吃着，听见她说话，立马抬头，微笑起来，“还好，要是勤快一点，一个月大概七八千。”说着，他看向王慧，棕色的眼眸里映出她的脸，“怎么着，你也要来？”

　　“我不行。”王慧急忙摆手，瘸腿怎么骑电动。

　　“怎么没有找其他工作？”送外卖很辛苦，后半句闷在嘴里。

　　“没人要我。”他说，大家看见我的简历，就会问我之前是干什么的，我就会说我刚从牢里出来，然后他们就会诧异的看我，接着就会说你回去等通知吧，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只有现在的老板，他愿意让我工作，因为他弟弟也坐牢，所以他可怜我，愿意给我机会。

　　生气吗？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拒绝你。

　　生气啊，我都不明白，已经受到惩罚，为什么出来之后还要受新一轮的惩罚，不公平。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坐牢的意义又在哪，刚出来的那段时间，我还想过再干点什么事情，让我再回去。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遇见赵警官了，他是来家访的，看见我这个德行，他没有说什么，就是带着我去吃了一顿晚饭，他说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去警局打扫卫生。

　　“啊？”王慧惊讶，出人意料的话，还以为会安慰他。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刘勇笑出来，“是不是以为他会安慰我，我也是这样以为的。”听他说出来这句话之后，我快气死了，我这么健全的青壮年这么会沦落到打扫卫生。当时我就站起来走了，我想着我就要找到工作让他看看。

　　那然后呢，王慧咬着筷子，她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就找到工作了，找到之后我就骑着电动车在警局周围绕圈，总算有一天被他看见了。我骑着电动围着他转圈，问他怎么样？ 他瞥了我一眼，说我幼稚。

　　“呵~~” 她捂嘴笑起来，眼睛弯了又弯，夜晚的弯月，皎洁安静，挂在他的心里。

　　刘勇把她送到小区的时候，是下午六点，热闹的时候，王慧正要和他告别，电话就响起来。

　　接完电话。

　　王慧看着，明明周围人来人往，怎么她就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侵袭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