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50、风流云散

　　三日后，清池城外。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霍羲之和霍旼之已经先行远走，但方相却仍在离开的官道上徘徊着。
　　苏寐和青轶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他。
　　青轶见方相迟迟不走，心生不悦，直道：“他在等你。”
　　苏寐回答得一如既往地平静，“可我不会去见他。”
　　“为什么？”青轶怅然朝远方望了一眼，问道。
　　苏寐道：“因为捉妖，救人，都是我应该做的。”
　　所以，他不是例外，还是没有人是例外？
　　青轶苏寐似乎又变回了初见时无欲无求的样子，蓦地感觉胸前始终没消过的反噬伤口忽然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回想起三日前的种种，青轶至今还不确定，他是不是去得太晚了？
　　净瞳被容耀带走后，他与叶荼在赵府相斗，叶荼妖力强横，他与她周旋的确需要时间，但很快，他就发现叶荼身上竟然也有五百年前苏寐遗落的神力，那时，他的目的自然就变成了让叶荼归还苏寐的神力，可叶荼又怎么甘心五百年来努力获得的一切，一朝全失？
　　五百年前，即便她获得了别人的神力，那又如何？她不认！
　　最后，他和叶荼的大战，搅得邻县天变了，地陷了，整个赵府也沦为了平地。
　　而且，叶荼最终也没有服输，而是寻机逃了。

　　接着，他匆匆赶往山岗，没料到，山岗之上，却是那样一副情景。
　　陌翃在他出现后就从王禄身上离开了，书卿白随之离去。
　　霍旼之被重伤，但是，韦管事仍旧没有理会她。
　　容耀跟他说，当看到霍旼之被“王禄”打伤的那一刻，韦管事其实有过短暂的反应，容耀感觉那时的韦管事像个失了心的傀儡。
　　可容耀不知，韦管事早就是傀儡。用傀儡术维持的傀儡之体，不然，作为普通人的韦管事何以能操纵九味玄火？

　　容耀没有看穿，但苏寐和净瞳却早就看穿了，包括只来了片刻的风定池也知晓了。
　　傀儡之体可以用傀儡术维持，但其实，摧毁傀儡之体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找出制作傀儡之体的引子，毁掉引子，傀儡之体就会消失了。因为，支撑傀儡之体继续活着的往往其实只是一抹心念，或者执念。
　　那时，他其实已能感觉到，苏寐在知晓韦管事所有故事后，思绪似乎有点不安，眼神也时不时透出几分迷惘和复杂来。
　　但他也以为，苏寐只是在短暂的犹豫。因为韦管事虽然操纵潮物阁，贩卖灵族，但他终究是人不是妖，他以为苏寐只是在苦恼如何处理韦管事，他也以为解决事情还有时间，可他没料到——
　　韦管事会在所有人沉默时，猝不及防地召唤出九味玄火，然后迅速一把火将王禄烧了个干干净净！
　　而当所有人都还震惊地看着被焚烧的王禄时，韦管事却又再次做出了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自曝他就是傀儡之体，并当着所有人的面，强行将傀儡之体的引子从他身体里逼出来，狠狠地捏碎了它！
　　从韦管事召唤出九味玄火，到他的傀儡之体开始消散，韦管事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动作也是惊人的决绝，一气呵成，几乎没给任何人反应或打断他的时间，直到他捏碎那个淡蓝色的记忆球，他解脱了，似乎也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同十年前一样真心的笑容！
　　“不——“
　　这时，所有人才在霍旼之悲痛欲绝的惊呼声中，仿似回过神来。
　　然后，苏寐和所有人看到，霍旼之几乎完全忘了身上的伤，像疾风一样疯狂朝正在消散的韦管事跑了过去，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抓住……
　　韦管事消散的灵识和那些破碎的淡蓝色记忆碎片就被山岗上忽起的大风猛烈吹走了。
　　苏寐也只在那些碎片从她眼前闪过的瞬间，发现每片淡蓝色记忆碎片里都有韦管事和阮奚的影子。
　　毫无疑问，那应该是韦管事和阮奚曾经一起生活的记忆。
　　十年时间，韦管事杀了毕丘，杀了王禄，最终自己捏碎引子，毁了自己的傀儡体，随风消散。
　　做人，或者活着，真有那么痛苦吗？
　　爱人离世的痛彻心扉，会让一个人的世界彻底坍塌吗？
　　苏寐看着那些已经飘远的碎片，许久没有再说话。

　　韦管事离去，“暗棋“失去控制，潮物阁大乱。这些自有青轶，或者说流风城主处置。
　　次日，苏寐陪霍旼之在潮物阁内找到了方相，母子俩数月不见，刚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将对方抱入了怀中。方相很快感觉到了母亲仿似盈满心头的悲伤，他疑惑地看向苏寐，苏寐摇头不答。
　　然后，苏寐便独自离开了。
　　净瞳轻手轻脚地靠近苏寐，一人一猫行走在摩海崖边的长廊上。
　　净瞳有些难过，又有些感叹地说：“寐寐，我找了好久，潮物阁内没有枝枝，也没有枝枝的消息，枝枝到底去哪儿呢？“
　　“或许……继续向西？“事情虽已结束，但苏寐心中还是有些沉沉的。
　　“继续向西？“净瞳歪着脑袋想了想，难得没有继续絮叨。
　　苏寐也不再开口。
　　一人一猫很快走出了摩海崖，将身后一切抛诸脑后。
　　因此，苏寐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不久，霍羲之返回了潮物阁，并带走宣琤，将他交还给了沈铖。沈铖随后便离开了清池。
　　起于椘泽之乱，彻底改变了韦管事人生轨迹的这件事，终于彻底落幕。

　　白锦跟随纪晏回了椘泽。魔神辻叶其实已不在椘泽，苏寐不知道纪晏为何还留在椘泽，但她并没有胡乱揣测。
　　唯有风定池留了下来。
　　送别方相后，苏寐先一步离开。
　　青轶留在城墙，没过多久，风定池便出现在了青轶身边。
　　青轶瞥了一眼风定池背后的墨色油纸伞，等着他开口。有些事，许多人不知，但同样也逃不过背后关注的眼睛。
　　“她最后为什么会那样做？是你逼她的吗？”风定池用的是同初次见到苏寐时一样的质问语气，带着压抑的仇恨和愤怒。
　　这日，是个阴天。天空被沉闷的云层笼罩，远远看去，整个大地似乎都透着几分闷气。
　　青轶还记得她说出“我知道答案了”时的神情，的确是他将她最后推向了死亡，他喟然一叹，转身却道：“慈悲先生，我从未听说过你和她认识，你现在是站在什么立场，或者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什么身份？”风定池额上青筋暴露，此时似乎什么风度都不顾了，怒喝道：“妖王一句推诿，就想抹杀掉你曾经命令她去做的事吗？”
　　“那她由人化妖时，慈悲先生在何处？她因故不得不蛰伏隐藏时，慈悲先生又为何没去找她？”青轶本不想提起逝者，可此时似乎也被挑起了怒意，“慈悲先生，你号为慈悲，对其他妖族那么慈悲，为何对相识的人却这么凉薄呢？你知道她为何会由人化妖吗？你又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吗？她本是神官家族之后，却被人称为妖族嫫母……”
　　“那是我与她的事，不劳妖王费心！”慈悲先生的眼里瞬间浸满了悔恨，可他又怎么能让青轶如此蔑视他？
　　青轶却已不愿再多说，“那慈悲先生就带着这把油纸伞，躲在雾藏海悔恨一辈子吧！”

　　青轶从城墙上下来时，等待他的只有容耀。苏寐早已离开。
　　容耀自然知道青轶担心谁，上前扶住青轶的同时，早将苏寐行踪说了出来，“城主，非我不拦，那只大猫不知从哪儿得到了三途司的传信，所以，得意地冲我吼了几句后，便带着苏姑娘离开了。“
　　先不说传信是否是假，净瞳素来不待见他们，趁机让苏寐离开，并非不可能。
　　青轶没说话，但心中难免失落。
　　清池城中发生的很多事都猝不及防，因此，他很多话都来不及和苏寐说……
　　容耀见青轶沉默，不免担心，“城主，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青轶想了想，道：“回流风城。“
　　待青轶和容耀的马车消失在官道后，清池城城门下，苏寐抱着净瞳才走了出来。
　　净瞳见青轶被他骗走，心里大为得意，嚷嚷道：“寐寐，这一次，终于轮到我们骗他们了。因为他们，本妖王在野棠山差点被那群女妖看光；后来，到不离城，又差点被芳机打个半死，哼，他以为本妖王一点都没察觉吗？本妖王之前是不屑跟他们一般见识！“
　　对于净瞳这样自鸣得意的话，苏寐一向是不怎么在意的。但今天，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却难得道：“难道你觉得他今日就没想过我们会骗他吗？”
　　“那他为什么离开？”净瞳疑惑道。
　　苏寐道：“我不知道。“
　　青轶为何离开，苏寐的确想不明白。因为，她还是一样看不懂他，也看不懂他的所作所为。
　　净瞳才不会为青轶多费脑子，想不通，他就直接如风过耳了。而且，他很快变得兴奋起来，“寐寐，你看，这些都是来潮物阁买过灵族的买主名单！“
　　苏寐接过净瞳猫爪推过来的名单册子，只见上面每页都极其详细地记载了每位买主的交易的灵族数量，还有令人咂舌的黄金金额。
　　“据说潮物阁交易只收黄金，寐寐，我觉得韦管事并不像是贪财的人，你觉得这些黄金最后到底流入了哪些人手中？“净瞳一张猫脸上虽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语气却危险得很。
　　苏寐沉吟半晌，只道：“这并不难查。“
　　“那查到了呢？“
　　“散之。“
　　两个字，苏寐说得极其平静，甚至有点冷。
　　不义之财，不可取。自当从哪儿来，还哪儿去。
　　自古以来，官商勾结的事并不鲜见，若无清池和附近父母官的灯下黑，妖商王禄何以能在清池及附近地界扎根壮大？
　　而若无王禄不停将人、妖、灵当作货物送往潮物阁，又怎么会吸引这么多一掷千金的买主？
　　王禄为妖，不过法术平平的普通妖族；为妖商，却将人性里的自私贪婪伪善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的死，并不冤。

　　苏寐回神之时，已将目光定格在了册子上那一个个看似普通的名字上。
　　净瞳顺着她的目光一瞧，顿时就明白了。他颇有点得意洋洋道：“寐寐，总算可以出一口恶气了！咱们一家一家找过去，本妖王就不信不能问出枝枝的下落来！“
　　苏寐立刻轻轻地为他顺了顺毛，净瞳发出了舒服的嗯哼。
　　一人一猫商议一定，便迫不急待地离开了清池城，直奔目的地而去。
　　只余下了风定池独自站在城墙上懊悔沉默的影子。

　　是夜，与清池城相距千里之外，成州捉妖司。
　　原本月明星稀的夜里，忽然却有一朵如伞盖似的乌云缓缓向捉妖司飘来。
　　这夜守门是两个刚进捉妖司的年轻修士，看见这等异状，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无比，而且，直到那朵伞盖似的乌云将要飘进捉妖司内，两人才恍然回神。
　　其中一人反应过来立刻要进司禀告，不料却被另一人狠狠拉住，“你去干什么？“
　　“我……我去……告诉司中……“这人显然胆小，此时唇色已经隐隐发白，握着剑的手也隐隐颤抖着。
　　另一人见他这副样子，心中猛然也似升起一股寒意，但他仍旧自我催眠道：“告诉什么？就当没看见……“
　　“可……谁知这是……”
　　“没看见，就当没看见！“另一人似乎已做好了心理暗示，有点无赖道：“日后有什么事，也不会赖你我身上，你不懂啊？”
　　“这样……真的可以吗？”年轻修士的声音似乎平稳了一些。
　　另一人道：“当然可以！站回去，就当没看见！”
　　年轻修士立刻乖乖站回了原处。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伞盖似的乌云静悄悄从他们头顶飘进了捉妖司。
　　半晌后，两人转身，小心翼翼看向身后，却发现那朵乌云竟直接消失不见了。
　　两人怀疑刚才看到的乌云是否只是幻觉？却不知，他们的司中已经被滟妖叶荼彻底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