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34、人妖殊途

　　三途司沉浸在一片哀伤之中。
　　婆娑妖狱一战，半数鬼修湮灭于镇压妖狱内的躁动中；剩下的半数，则殒命于阻拦陌翃离开的路途中。还有三途司内当值的鬼差，同样死伤惨重。
　　苏河既愧对于芳机，也自责于没有尽职，以致陌翃出走，整个人不复往日洒脱。
　　沈寞和尹泱已经离开。临走前，尹泱偷偷告诉苏寐，因为沈寞母亲祭日将至，他们必须在那之前赶回孤叶山庄。他代替沈寞，请苏寐见谅。苏寐对此自然不会说什么。宣琤与沈铖谋划偷魇歌铃的事早已曝光，沈寞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修行。
　　苏寐渐渐整理好了思绪，准备离开三途司，继续寻找连理枝和阿茑的线索。还有，苏寐在心里默默发誓，她也会伺机去挑战陌翃，让陌翃回到婆娑妖狱，让小叔不必再自责。
　　但她却没想到，就在她准备离开的当天，陌翃却去而复返了。
　　带着无言和数千妖兵，如同数日前的夜骞一样，陌翃再次陈兵在了黄泉对岸。
　　苏河立即整兵应对，携着怒气去了黄泉对岸。
　　然而，陌翃的目的，却不是回来报复。他根本不与苏河对决，直接点名要见青轶。
　　于是，数日之后，苏寐终于又见到了青轶。
　　青轶的脸仍然苍白得厉害，他今日也依旧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色长衫，面容隽秀，步履从容。所有的一切，苏寐早已熟悉。
　　可眼前人的所思所想，苏寐却从来无法猜透。
　　青轶停在苏寐身前，以一身回护的姿态，阻隔了陌翃看向苏寐的视线。
　　苏寐心中微叹，目光平静地看向青轶，“他来找你，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话一出口，青轶察觉到语气过于生硬，立刻放柔了些，平淡道：“只不过昔日见过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无关紧要的人？
　　苏寐不禁微微摇头。前妖王莫顼手下的第一悍将，怎么会想到被你这样说？
　　青轶看见苏寐这样的动作，却似乎有点高兴，竟信誓旦旦地又道：“真的。他，与我没什么交情。“
　　苏寐不禁又微微摇了摇头。他这是为了让她放心，还是难得活跃气氛？抑或是……
　　苏寐摇头顿首，“那……你有把握吗？”此时此景，苏寐觉得，说再多不如问这一句就够了。
　　“有。”青轶答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苏寐没再说话，两人看着彼此，一时静默下来。
　　这时，陌翃却阴沉着脸，不悦地打断了他们的凝视，“果然是你们。”
　　青轶闻言，目光不舍地从苏寐身上移开。等他转过身，面向陌翃时，目光已变沉了许多，声音更充满了恨意，“你应该说，是我。我早就在等着你出现，以报昔年之仇。”
　　陌翃遥指苏寐，声音尖利道：“那她又是谁？“
　　“你不必知道！“
　　说完，忽有卷地风起，风沙带着灼热的气息向人扑面袭来，搅得黄泉对岸一片黄沙弥漫。所有人只能暂时闭眼回避。
　　风沙过后，所有人却意外看到，青轶和陌翃竟然已经纠缠到了一起，两人都以自身术法形成了护盾，护盾相撞，来来往往间，已斗得十分激烈。
　　这是苏寐第二次见到青轶与人对决。她一直知道他深藏不露，只是没想到他与陌翃竟也不相上下。苏寐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其他的莫名情绪。
　　苏河似乎看出了苏寐的疑虑，走到她身边，低声同她说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苏寐，青轶……你觉得他有把握吗？“
　　“我不知道。我从不知道他……“
　　“应该是他从没准备告诉你。“苏河眼神幽幽地看着与陌翃相斗的青轶，说话毫不客气，“他这个人，惯会隐藏自己，藏起自己。所以，我第一眼见到你和他在一起时，就想狠狠揍他。但……五百年前，我虽然没同他见过，却听说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说到最后，苏河话中还是多了一丝怅惘。
　　“所以，小叔，你也不知道，这五百年，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苏寐觉得心中滋味实在有点难以分辨理清，有点涩，有点苦，似乎还有点担忧，不舍，种种情绪搅得她心底实在难以平静。
　　苏河摇头叹道：“之前，我其实都不敢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在神缈之境的那场浩劫中活下来。毕竟那时他只是一个凡人……直到我在幻境里见到他，这才发现他变了许多。“
　　而这种变化，甚至让他惊讶。因此，他不敢妄自揣测。可今日，青轶还真是让他刮目相看。但他既这样厉害，却在芳机与夜骞对决时，选择了袖手旁观，而且在暗中推波助澜，以致芳机灰飞烟灭。他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所以，苏河既恨青轶，又恨自己。
　　苏寐一边注视着两人决斗，一边心不在焉地喃喃问道：“什么变化？“
　　“他的变化，可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苏河还在犹疑，是否要将所有事情都告诉苏寐，毕竟，五百年前与五百年后，青轶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曾经的他心怀慈悲，简单纯粹，以神农医术为至高追求，希冀为所有人驱邪治病；现在的他却是神秘的流风城主，但他真的只是流风城主吗？
　　光是青轶长生未老的秘密，就足够让人好奇了。
　　还有悠悠五百年，漫长岁月的等待，想必无数人从他身边经过又离开，他的欢笑痛苦，煎熬喜乐，所有的一切应该都被他封存在他心底，他只向苏寐敞开了他的心，可苏寐……至少现在似乎还不打算去碰触。
　　如此以往，苏河无法预测，之后的青轶会做什么，而青轶和苏寐又会走向一条什么样的路。
　　“苏寐，我觉得……“
　　苏河犹疑着看向苏寐，但他的话很快被孟婆突兀打断，“冥君，那边竟然又来了一群妖。“
　　苏河和苏寐闻言看向他们左前方，立刻发现，在陌翃的妖兵旁边，竟然真的多出来了一群妖，而且领头的还是一个女妖。女妖带着妖族停下后，竟意外没有出声，也没有多事，同样目光专注地看向了决斗的陌翃和青轶。
　　苏河远远看了那女妖一眼，觉得女妖来得太巧，意外留了心眼。这一次，他不敢再大意，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青轶和陌翃越斗越激烈，越斗越难分。渐渐地，纠缠的两个人似乎变成了一道天际的虚影。虚影之内，电光火石，火花四溅。虚影之外，苏寐却几乎已经难以看清他们到底在如何斗法。就在这时，忽然却有一道璀璨又纯粹的金色的光从虚影中漏了出来，苏寐定睛看去，确认那应是两人斗法导致的高阶妖力外溢。
　　陌翃的确是高阶妖，但青轶并不是，而且她也根本看不出青轶到底使用是什么术法。
　　苏寐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朝那个女妖的方向看了一眼。
　　却发现那个女妖似乎正准备伺机动手，可她想对谁动手？
　　接着，苏寐的目光又转向了天际斗得难舍难分的两个人，苏寐暗中卷起一阵风朝女妖的方向掷了过去，女妖见有风袭向她，立刻支起结界抵抗。
　　苏河不明白苏寐的用意，苏寐示意他放心。
　　然后，苏寐继续与那个女妖隔空斗法。两人一来一往，卷得地上风沙阵阵，女妖再无暇关注青轶和陌翃。
　　苏河也渐渐放下心来。
　　但，就在此时，众人期待的那个结果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陌翃从半空中忽然坠下，狼狈地跌落到了地上。

　　苏寐心中一震，仿佛某个可怕的想法终于被证实，她迟疑地转身，看向了好似屹立在云端的青轶。
　　青轶的黑色长衫夺目而显眼，虽然经过了激烈的打斗，但只有极少的褶皱。而青轶脸上的神情，早已不是一脸的病态，而是呈现出一种亦正亦邪的幽昧，他眼神淡漠，睥睨着看着底下的人和妖，就像上古孤高冷淡疏离的妖神。
　　他指尖闪烁着一抹至纯至极的金色，比炙烈的日光更为晃眼，也更加刺痛了苏寐的眼。
　　苏河只怔愣了一瞬，便彻底明白了过来，他激愤道：“难怪，难怪，难怪……他竟是……”最后三个字，苏河顾虑苏寐，没有说出口。
　　不料苏寐却平静地接上了他的话，“……妖族，新妖王。”
　　青轶化妖，成了新妖王，区区五百年，对于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还说一切都是为了苏寐，现在看来，不过也是为他除掉反对他的妖吧？夜骞自立妖城，就像一根刺扎在熔金谷上，他怎么能忍？而陌翃刚一逃出婆娑妖狱就来挑衅他，他又怎么能忍？
　　苏河越想越愤然，心底对青轶抱有的那么一点歉疚，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但苏寐却很平静，至少表面来看，她脸上并没有流露痛苦或惊讶的情绪，而似乎只是陷入了怔愣中。
　　直到，那一句她无法反驳的话，将她震醒——
　　“吾等携妖引而来，参见妖王！”
　　苏寐闭了闭眼，等她再次睁开眼时，手中已幻化出一把斩妖剑，然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便攸地冲向了已经落地的青轶。
　　“捉妖师苏寐，请妖王赐教！”
　　苏寐不卑不亢，神情认真平静，一如她之前的每次捉妖。
　　这样的表情，青轶已经非常熟悉，可如今，苏寐手中斩妖剑所指向的是他。他不知是喜是怒，是叹还是赞，一瞬间，他好像突然忘记了怎么去表现自己的情绪，只低声问道：“你要收了我？”
　　“我是捉妖师，而你是妖王。”
　　是苏寐说话的风格，简洁，凌厉，绝不多言。身份立场的对立，注定他们会刀兵相见。一句话，该说的都说了。
　　但青轶不甘心，他问：“你恨我隐瞒身份吗？”
　　“不恨。”
　　“那么我对你的算计呢？”
　　“也不恨。”
　　“还有，我告诉你的故事，记得吗？”
　　“不……记得了。”
　　所有的，都不恨吗？
　　不恨亦不爱，是吗？
　　从此，我们就只能站在对立的立场了。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
　　苏寐果然又变回了那个无欲无求、无爱无恨的捉妖师，青轶心中酸涩更浓了，但他最终还是露出了一个微笑，“既然如此，我愿与你一战。出手吧，苏寐！”
　　“好。”
　　随后，两人没再多说一个字，直接开打了。

　　但很快，苏河就看出，青轶明显并没有使出全力，对于苏寐的攻击，他会回击，但不至于让苏寐受很重的伤，也不会让苏寐察觉出他的轻慢。
　　青轶仍在拿捏着分寸，再结合刚才那女妖的话，苏河顿时又感受到了一阵算计的愤怒，今日分明是青轶主动要暴露身份的。青轶他到底想干什么？
　　直到愤怒的情绪退却，理智渐渐回潮之后，苏河还是没有想明白青轶的用意。不由地，苏河更加担心起苏寐来。
　　然而，苏河更没料到的是，这场决斗，没过多久就结束了，而且青轶输了。
　　苏寐凌空握剑刺向青轶，青轶似未察觉，躲避不及，竟被苏寐硬生生一剑穿胸，然后，苏寐抽出了剑，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苏河几乎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一幕，直到苏寐走回他身边，他脸上的惊讶都还没完全收回，苏寐略带抱歉地对他道：“小叔，我暂时……收不了他。所以，只能替你刺一剑，先替你解恨了。”
　　苏河眼里的惊讶转瞬变成了惊喜，“你是为我刺的吗？”
　　“是。三途司的动乱，我或多或少应该承担一些责任。还有芳机……她受我牵累了。”
　　芳机的事，怎么能算你的错呢？苏河脸上快速掠过一抹愧疚，安慰道：“你不必自责。这一切，与你没有丝毫关系。”
　　苏寐心头划过一丝暖意，“小叔……真会安慰我。”
　　“那天你从这里离开时，她突然走到你身边，对你说了那些话，那时……那时如果我留心的话，其实应该就能看出端倪了。她当时分明在内心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要为我挡在前面……但我没察觉到……“
　　“小叔……”苏寐怕的就是苏河一直自责愧疚。
　　苏河朝苏寐露出安抚的笑，“还有芳机最后看向我的那一眼。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但不会一直沉溺在过去。“
　　听到苏河的话，苏寐一笑释怀，故意低声道：“我猜小叔最后肯定会这样对我说。“
　　苏河微愣了愣，“哦……竟被你看穿了？”
　　苏寐淡笑道：“……可不是，小叔可不要小看我。只是我……不愿意多说话罢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不久，两人就上了孟婆的摆渡船，消失在了黄泉的浓浓白雾中。
　　陌翃见证了青轶和苏寐的“决裂”，阴恻一笑后，随即离去。让跟来的无言心中又多了许多疑惑，也多了许多谋算。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后，女妖才领着一群妖众走向青轶。
　　青轶却伸手拦住了他们，并没有让他们靠近，随后，他向一直旁观的容耀招了招手，容耀才恍然回神，走到青轶身边，扶住了他。
　　青轶瞥向众妖，见众妖果然站在一尺开外，并不敢靠近他。他沉吟了片刻，命令道：“今日，你们来得及时。但即刻起，可以散了。”
　　女妖一听青轶此言，脸上闪过一抹若有所思，试探地问道：“妖王不回熔金谷吗？“
　　“你们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便知我还有事没做完。再说，我的命令，何时需要向你们解释了？“
　　女妖立刻带点惶恐地低下头，“属下不敢。属下只是……觉得妖王太久没有在熔金谷露面了，恐怕有些妖已经开始了怀疑。”
　　“那就是你需要去处理的事了。”青轶眼中阴霾深深，“况且，你也乐意做这样的事，不是吗？”
　　熔金谷只知滟妖，不知妖王，也是你叶荼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跪在青轶面前的，赫然就是滟妖叶荼。
　　叶荼像是明白了青轶的话外之意，顿时变得更加谦卑了，“属下愿意为妖王处理任何事，至死不悔。“
　　“既如此，去吧。“
　　叶荼恭敬地朝青轶行了礼，然后领着众妖迅速离去。
　　青轶看着离开的那些妖族，眼里闪过明显的嫌恶。
　　这时，容耀颤颤巍巍道：“城……城主，你怎么会是妖王呢？“
　　容耀眼里除了疑惑，看向青轶时，目光中仍然充满了坦荡真挚，还有尊敬，一如容景天当初知道他身份的时候一样。过去五百年，青轶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因此，他格外珍惜任何真诚的给予和付出。他迟疑了片刻，道：“我就是妖王，这是事实。至于我到底是怎么变成妖王的，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慢慢说。“
　　“是因为……苏姑娘？“容耀试探着问。容耀总觉得，自从苏寐出现后，城主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似乎都与苏寐有关。
　　“是。“
　　“可是，您……现在为什么要自揭身份？苏姑娘是捉妖师，您是妖王，你们之间，以后该怎么办呢？”容耀不知不觉操起心来。
　　青轶听着，似乎又开心了一些，他沉吟了一会儿，才无奈道：“因为人妖殊途。我们之间，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可……现在，我觉得，这个局，更难解。“容耀纠结道。
　　青轶鼓励似的拍了拍容耀的肩，“你说得对。但不破不立。“
　　青轶不介意苏寐对他误解，但他担心苏寐会疏远他。特别是苏寐知道了三途司背后所有事都有他谋划之后，苏寐对他肯定有了戒心，甚至有可能选择疏远他，永远不再见他。反正凡人一生，不过数十年寿命，苏寐甚至可能永远躲着他。
　　这样的僵局，他自然不愿意见到。所以，他选择了孤注一掷，利用陌翃暴露身份，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他们之间似乎又陷入了另一个僵局，但他们之间最大的秘密不存在了。苏寐是捉妖师，怎么会放弃捉妖王呢？即便每一次见面都是相杀，他也甘之如饴。
　　因着激动，青轶喉中含着的鲜血被情绪一激，突然开始上涌，青轶来不及反应，便咳出了一嘴血。
　　容耀这才意识到他竟然一直忽略了青轶胸口被苏寐一剑刺穿的伤口，他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又是找药，又是想找纱布替青轶包扎，但青轶却似乎一点不介意，而且微笑伸手制止了容耀。
　　“城主，我们立刻离开这里，可恨我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容耀忙着扶青轶离开，心中焦急地不得了。
　　可青轶抬头看着正午当头洒下的日光，炙烈又温柔，温暖又熨贴，心中欢喜又多了几分，他不由道：“阿耀，也许，我们是时候回流风城了。”
　　回去，暂歇，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