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31、暗度陈仓

　　回过神的苏河迅速飞到黄泉上空，将僵在那儿的芳机带回了岸边。
　　“你这个女人……”他似乎难得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心烦意乱的心情，只说了五个字后，便叹着气，闭上了眼。
　　芳机眷念着看着身边爱了数百年的男人，道：“我知道这是她的选择，所以，我不会怪任何人。”
　　苏河却还是没有睁开眼，只是轻声道：“可你的声音……分明是哑的。“这短短一句话，浓缩了苏河对她数百年从未说出口的关心和心疼。
　　芳机没想到苏河会在这个时候这样对她说，她心想，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是一个更加浪漫的时候？可是，或许就该是在这样的时候，她接连失去了烜炀和连翘，她需要安慰。以往任何时候，她又怎么会承认她需要这个一直追逐的男人的安慰？
　　芳机抽泣了几声，竭力压住了声音的哽咽，“我近日嗓子一直是哑的，你不是知道吗？“
　　“我……“苏河再一次语顿。近日，她照顾苏寐更多，陪伴苏寐的时候也更多。
　　“算了，我就当你知道。“芳机很快替他圆了话，随即话音一转，语气已不再哀怨，变得果决起来，”而且，你知道，我没那么矫情。既然有人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连翘投入了黄泉，我又怎么能再躲在三途司？“
　　察觉到芳机话里的坚决，苏河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他终于睁开眼，认真看向了芳机，“夜骞抓连翘，并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他是为了陌翃。可连翘不应该因为陌翃，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的一生。” 芳机非常气愤，“而且，我心疼她。我都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心疼她的命运，以及她在我心中就和烜炀一样重要，她就化为枯骨了，你让我如何释怀？“
　　“你可以不必释怀。“苏河从不认为，记住痛苦，是错的。众生皆苦，与苦难相伴相生，因此，无法释怀的痛苦不必强自压抑忘记。
　　芳机不认同地摇头，“不，我明明早就感受到了她的善意，还有她对我没出口的担心，她明明不擅与人相处，也不懂怎么去表达，却一直让我感受她对我关心；她身在黑暗，命运惨烈，尚且对我一直释放善意，我无法释怀这一切……”
　　说完，芳机就移开了目光，离开苏河身边，坚定不移地朝苏寐的方向走了过去。

　　青轶紧随芳机而来，所有人的注意力却都在芳机身上。
　　苏寐看了一眼刚刚来到的青轶，然后就又把目光移回了芳机身上。她直觉，这一次，芳机似乎已经不再对她那么恨了。
　　“苏寐，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但我没想到，你的出现会搅乱我身边的一切。”
　　这句话与其说控诉，不如说芳机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苏寐抱歉道：“这也许就是我们直到现在才能心平气和说话的原因，没有人能对抗命运的安排。”
　　“我们妖族大都不相信所谓命运的安排，即使到现在，我也不相信，或许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我的确相信了命运，然而，你无法否认，从你出现在不离城，就有人在谋划着让烜炀灰飞烟灭。现在，也是如此。”
　　“你是说，那张妖引？”苏寐想到了连翘话中那张至关重要的妖引。
　　“我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我知道不是你。“芳机看着苏寐眼中的沉思，发现苏寐沉思的样子竟然同苏河那么像，她短暂地恍了一下神，然后立刻又道：”所以，我不会再针对你了。“
　　如此，你也不会再夹在我和苏寐之间左右为难了吧。
　　芳机没有回头看苏河，刚才说起她短暂地相信过命运，以及她恍神的那一瞬间，她竟然都想到了她和苏河的初遇。
　　她和苏河初遇在南部蛮荒之地，那可不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而是瘴林遍地，满是荒漠戈壁的无回之地；他们的相遇明明也没那么美好，她是为了潜入沉沙所居的洞穴偷东西，而他却是让她的行迹暴露了的人；之后，她被沉沙丢入步步都是活动流沙的荒漠，她以为他应该已经离开了，谁料，他却出其不意出现，救了几近绝望的她，当他将她从沙妖黑暗的洞穴中拉出来，看见久违阳光的那一刻，她真的短暂地相信过，他们的相遇是因为命运……
　　她也的确最爱苏河沉思的样子。因为他沉思时，从来都不是愁眉不展的，而是平静放松的，内心仿佛怀着巨大的笃定，绝不会出现大的偏差。一低头，一眨眼，更有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他的心中装了太多的东西，芳机从没怪过他。苏寐与她爱的人那么像，她又怎么会一直牵怒于她呢？
　　“最后，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似乎察觉到芳机这个转折太过冷静果断，青轶抢先冷厉地打断了她，“不行！“
　　芳机目光淡淡扫过青轶，很快又转回苏寐身上，她明白，没有人能够阻挠苏寐做出决定，就像她也不能阻拦苏河一样。
　　但有人却再次抢先她开口了，“苏寐，我想请你回到三途司去。“
　　苏寐和芳机同时朝后望去，发现苏河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两人身后。
　　苏寐坚决摇了摇头，平静道：“小叔，除非你有说服我的理由。“否则，她绝不会放弃收夜骞。
　　芳机收回目光，趁机道：“这就是我想拜托你的事。其实，不怕告诉你，妖狱现在其实有些躁动。“同苏河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芳机便明白，苏河恐怕已经看穿了她的想法。
　　两人都明白，现在婆娑妖狱也很重要。夜骞能够容忍他们这么久不发难，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小叔，为什么？“苏寐难得有点执拗。
　　苏河张口无声说了“婆娑妖狱”四个字，然后低声道：“苏寐，你不了解夜骞，他今日不救出陌翃不会罢休。“但如果有他们在前挡在黄泉对岸，挡住夜骞，夜骞就不可能攻进婆娑妖狱。
　　“好。“
　　苏寐点点头，转身就走。
　　青轶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孟婆将苏寐和净瞳送上了摆渡的船，他挣扎着握了握拳，目光扫过芳机的那一瞬，还是决定继续留在黄泉对岸。他相信，容耀看见苏寐，应该会代替他，保护苏寐。
　　但是，青轶和苏河却都没有注意到，无言和撷云此时都已经不在夜骞身边了。夜骞唇角更是勾着一抹玩味的冷笑。

　　苏寐回到三途司，就直奔婆娑妖狱。婆娑妖狱看起来同平时没什么两样，主体碉堡依然深缈不可攻，碉堡前的大裂缝也依然鬼魅不可测。
　　容耀和尹泱站在妖狱门前，关切地注意着狱内的情况。他们都没有越过大裂缝。
　　容耀见苏寐出现，目露惊讶，但他来不及多想，便立刻拦到了苏寐面前，说道：“苏姑娘，狱内现在发生了躁动，梦妖离开时，下了命令，不准我们靠近。“
　　苏寐瞥了容耀一眼，冷冷道：“我不会靠近，只是想了解情况。“
　　容耀蓦地有些心虚，他迅速退到一旁，很快调整了心态，皱眉道：“狱内的情况，没有人知道。所有看守妖狱的鬼修似乎都在里边，我们所能做的无非是等他们分出个结果。“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早已憋了许久的净瞳此时终于忍不住了，他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简直就想立刻钻进妖狱中去。
　　苏寐一眼便看穿了净瞳的想法，随手就将净瞳塞进了尹泱怀中。其目的不言而喻，她想让净瞳保护尹泱。净瞳自然非常不愿，可还没等他开口，苏寐已经和容耀走远了。
　　原地很快只剩下了僵硬地抱着净瞳，不知所措的尹泱，净瞳看着容耀的背影，对于苏寐弃他而选了容耀的事非常不满，可转念一想，尹泱的确是如今最没用的人，只能再次作罢。他迅速指挥尹泱给他找了个好的观战位置，等着待会儿随时帮助苏寐。至于尹泱僵硬得一动不敢动的样子，他哪还有空在乎？
　　然而，净瞳却没想到，他刚指使着尹泱抱着他到达战略上的高地位置，就发现黄泉上竟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航船，除了夜骞所在的黄泉对岸，其余所有方向，几乎都有难以数计的妖兵乘船而来！黄泉上终年白雾茫茫，三途司整体地势高，他现在才能发现，而夜骞恰好利用了这一点，他在对岸拖着苏河他们，暗中却让妖兵登船来攻婆娑妖狱，实在太可恨了！
　　素来迟钝的尹泱看见黄泉上数不清的船只，也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不禁结结巴巴惊呼道：“……中计了……我们中计了……怎么办？“
　　尹泱下意识看向净瞳，净瞳自是一脸气恼，心中更暗恨夜骞的算计，让苏寐处于危险的境地，他立刻跳出尹泱的怀抱，疯狂跑到三途司的最边缘，静默观察着那些船只和妖兵。
　　黄泉上从来只有孟婆的摆渡船能够自由航行，可这些妖兵的船看起来不过是普通的船只，怎么可以航行？
　　净瞳认真一看，随后就眯了眯眼，黄泉河水黄中带朱，但是载着妖兵的这些船行驶过的地方，河水却是冰蓝色。原来每辆船上都有异物，那件异物不惧弱水，甚至能将弱水暂时变为普通的海水，让船只自由通行。
　　净瞳看清某只船的船头竟站着无言和撷云，心道，果然又是你们这两只妖暗中做的坏事。让弱水暂时变为普通的海水，这似乎是只有鲜少的灵族拥有的异能。夜骞和无言肯定杀了那个灵族，然后将那个灵族的血散在每只船，施法让船只航行！他们想攻进婆娑妖狱救陌翃！
　　“寐寐！”
　　理清前因后果后，净瞳仓惶地叫了一声，然后迅速朝苏寐的方向奔去。
　　不料，苏寐和容耀也已发现了黄泉上的船只。而且两个人脸色都十分沉重。
　　容耀建议道：“如今所有鬼修都在妖狱内，三途司的鬼差没有妖兵这么多，我们无法应对这只妖军，我想去请城主……”
　　苏寐平静地打断了他，“你粗略估计有多少妖兵？“
　　“我想，至少有……近一万。”容耀近乎绝望地说出了数字。而他们能够应对的人手实在太少。
　　“所以，这不是去请一个人能够解决的事。除非……”苏寐想到了血修罗神，然而血修罗神既然现在还没现身，那说明暗处可能还有事发生。
　　妖狱内的躁动，只能依靠里面的那些鬼修。
　　至于妖狱外来的这只妖军——
　　苏寐平静地说出了最后的结论，“这一战，只能靠我们。”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中。

　　打破沉默的却是另一道女声，“你为何不向人求助？“
　　伴随着身后轻微风动，无言和撷云已经带着妖兵先锋出现在了三途司。三途司中的鬼差立刻上前将他们包围。双方立即就陷入对峙的局面中。
　　苏寐看向撷云，发现撷云似乎又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她脸上的急迫多了一丝真切，看向她的眼神里也似乎有一丝愧疚，苏寐仍是惯常不见起伏的语气，“你们带了这么多妖兵前来，你觉得我应该向谁求助？“
　　“你至少得为……自己考虑。“撷云道。
　　“不错，若你识时务，现在就应该让开，让我们去见陌翃妖君。“无言的话里总是充斥着一种算计的味道。他谨小慎微，又狡猾游离，似乎从来都不包含任何的真心。
　　苏寐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反讽语气冷冷回道：“怎么可能？“
　　语毕，苏寐结印之阵已起，她迅速默念口诀，结印术织就的结界范围越来越大，将无言撷云和所有妖兵统统挡在了外面，同时，苏寐也看着们妖兵开始疯狂冲击她的结界，随着一波倒下，另一波迅速涌上，越来越多的妖兵出现在了三途司，苏寐不得不将结界范围扩大，然而结界扩大后，自然又导致了各处力量的不均匀，即使净瞳容耀尹泱都在身后竭力辅助她，但，随着妖兵们的冲击，阵法还是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缝隙，苏寐的额头早已布满了汗水，结界的溃败几乎就在转瞬之间……
　　远在黄泉对岸的青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不由远远望向了三途司，脸上闪过了一丝狠绝急迫的表情，他并不知道，苏寐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更加残酷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