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3、青衣城主

　　两人一猫一走进流风城，几乎就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扑面而来的喧嚣。
　　热闹无比的街道，充满活力的吆喝，神情舒展的人们，或许这就是小松一家人想要的最普通平凡的生活。然而，没走进流风城之前，苏寐不会想到，如今的昔泽大陆竟还存在这样依旧繁华安定的地方。
　　“哇，寐寐，我已经闻到味了，这里有好多好吃的！”
　　净瞳最先发出了兴奋欢呼的叫声，他开始蹦蹦跳跳在苏寐面前撒欢，他的欢呼声融进了街道的喧嚣嘈杂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那是一只猫在说话，不像在流风城之外，所有人几乎都闻妖而逃，一只会说话的猫那还不是妖吗？净瞳实在太高兴了，他喜欢能够在人群中自由自在说话的感觉。
　　净瞳眼巴巴地看着苏寐，希望苏寐能够尽快带他去找好吃的。他可不是一只想吓人的猫，所以他很自觉的。
　　“你想吃什么？”苏寐虽然话少，但她很少拒绝净瞳提出的要求。况且看到流风城这样的热闹平和，苏寐觉得她心里也有一丝丝的高兴。
　　净瞳见苏寐答应了，立刻殷勤地看向连理枝，“枝枝，你想吃什么？”
　　“我啊，不贪吃。”连理枝看见净瞳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故意调侃道。
　　“那你们就得跟着我走了，我今天要吃遍流风城！”净瞳几乎立刻兴奋地跳了起来，举着猫爪就准备向路边小摊奔过去，然而，才刚跑了一小步，净瞳忽然鼻子一皱，沉声说了三个字：“有妖气！”
　　接着，净瞳就飞快地跃上了街旁的屋顶，不一会儿，那团灵巧的白影就消失在了起伏的屋脊之间。
　　苏寐也在净瞳跃上屋顶的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跟在了净瞳身后，追踪离开。
　　而对于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的连理枝，则不得不坦然接受了自己又一次被无奈撇下的事实。连理枝当即决定，她正好去详细打听一下阿茑的消息。
　　三人再次分道扬镳。
　　苏寐一路追着净瞳远离了繁华的街市，进入到了一座大宅邸中。一刻钟后，苏寐在一处屋顶上看到了净瞳趴在琉璃瓦片上的身影。苏寐不急不躁地慢慢靠近净瞳，行走间漫不经心朝底下的宅邸看了一眼，发现这座宅邸的雕栏长廊，假山湖石，布局都十分讲究，而且写意十足。
　　苏寐收回目光，停在净瞳身后，正当她准备弯下腰查看净瞳到底发现了什么时，不料，净瞳却忽然转身，对她不怀好意一笑，然后就将她毫不犹豫地推向了屋中。
　　苏寐反应不及，从屋顶落下，很快跌入了屋内浴池中。透过水波溅起的水雾，苏寐感觉到有人似乎为了怕她滑倒，及时地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将她拉入了他的怀中，当两人体温交织在一起的那一刹那，苏寐终于抹了抹脸上的水，然后抬眼看向了正俯身看着她的那个年轻男子。
　　苏寐眼中看到的是，一张清隽秀挺却带着病容的脸，一双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睛，和苍白没什么血色的唇。见到苏寐抬头望向她的那一瞬，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让略带病容的脸庞显得更加生动明艳了几分。
　　苏寐怔住。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也从未同任何人有如此亲近的距离。她忽然愣在了原地，但她脸上还是没有过多的表情。甚至，苏寐似乎也还没意识到她仍然还在男子怀中，而她的手也还放在男子的肩膀上。两人之间，可以说交颈相拥，呼吸相闻。
　　倒是年轻男子似乎看出了几分，略带玩味地看了看屋顶，然后才将目光移回苏寐身上，眼神热烈而张扬，“哦……你是谁？”
　　“苏寐。”
　　苏寐若无其事地收回她的手，退出年轻男子的怀抱，与他隔开一定的距离。然后，苏寐漫不经心地环视了浴池一周，确定这间屋子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不敢看我？”年轻男子似乎觉得苏寐的反应很有意思，话语里多了一丝放松和高兴。
　　被人戳破反应，苏寐本能地反击，“你又是谁？”
　　年轻男子闻言却似乎更高兴了，很快从善如流地答道：“我是，李青轶。”语声清冽，然而却有种字字绕梁，直击入心的效果。此时，苏寐当然不知道，这是李青轶刻意为之。
　　“流风城主？”苏寐的话仍然简洁直接。流风城主，传闻是当今大越朝皇帝的义弟。独拥一城，让流风城依旧保持繁华安定的人就是眼前的人吗？
　　李青轶笑得更加开怀，“不错。无论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也无论你今天落入我的浴池是有意还是无意，欢迎你来到流风城。”
　　“我是……无意的。”苏寐向来有问必答。虽然不情愿，但她还是告诉了李青轶，而且再次抬头，郑重地看向了他。
　　“哦。”李青轶故意拖长了语调，似在告诉苏寐他其实并不在意。然后，李青轶轻声咳了咳，微微敛了笑意，也带着一丝郑重道：“苏寐……既然你不自在，那我们不如换一身衣衫，换一个地方，待会再谈，如何？“
　　“再谈什么？“苏寐觉得心底有点烦躁，而她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烦躁。这种感觉，似乎就是从她抬头看向李青轶的那一刻出现的。苏寐不想与眼前人有过多牵扯。
　　“谈什么吗？“这一次，李青轶几乎完全收敛了话语里玩笑的语气，神情矜持而认真地看着苏寐，”算是我有求于你吧。“
　　“好。“
　　既然他有所求，苏寐觉得，不必刻意回避。虽然眼前这位城主神情变幻实在太过随意，现在这一刻，望向她的这双眼睛也实在太过放肆和热烈。
　　李青轶听到苏寐的回答，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轻轻拍了拍手，就有侍女匆匆开门走了进来。苏寐随即转身，跟随侍女离开浴池；同一时刻，李青轶识趣地背转过了身，背向了门的方向。苏寐的脚步声平缓从容，就像她的心，很少有剧烈的起伏波动。李青轶听着那样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渐渐远离了他，仿佛声音主人将要彻底走出他的生命……那一刻，种种回忆快速闪过脑海，李青轶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地转过身，回头看向了苏寐的背影。
　　苏寐听到动静，也在同一时间回过了头，但因为此时，他们已经隔得太远，而且浴池内水汽缭绕，仿若薄纱的雾气不知不觉隔绝了两人的注视，苏寐没看清李青轶脸上的表情，也没看到他眼中的痛苦；而青轶也没注意到，苏寐回望向他的那一眼中，其实带了淡淡的疑惑。
　　“苏寐，你知道我有多期盼能够在你面前再次喊出你的名字吗？”
　　当苏寐彻底消失在门外，浴池里，无人听到，李青轶悲戚中带着喜悦的低声呓语，在屋内回荡。
　　苏寐还是没明白，她为什么又与李青轶处于一个这样狭窄而隐秘的空间里了。
　　此刻，他们俩正在一辆颇为舒适的马车里。马车布置讲究，古朴淡雅。真实的空间，对于两个人来说，其实并不显局促。苏寐想起净瞳所说，这或许就是心里作祟。而心动，正是烦恼之源。
　　李青轶此时换了一身青衣华服，高冠博带，丰仪清贵而出众。只是这一身华服似乎也衬得他脸上的病容更加明显了，而且，苏寐还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那丝淡淡的药香随着马车的走动，小心翼翼地侵入苏寐的鼻子心中，让苏寐根本防不胜防。此外，他似乎还添了芸萝的木质熏香，企图遮掩几分身上的药香。这两种互相排斥又互相融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不一会儿，苏寐便觉得周身似乎被一种奇异又沁脾的气味包围了。苏寐以为找到了让她烦躁的源头，不喜回避拖延的她依凭本能地开始反击，抬起头，略有些冷漠地看向李青轶，问道：“你准备带我去哪里？”
　　“我的山间别院，那里最近有些异常。”
　　“好。”
　　说完，苏寐便收回目光，望向了车外。马车行驶在蜿蜒的山道上，他们要去的地方似乎真的是某个山间别院，而山间别院会存在什么呢？
　　在昔泽大陆，妖族盘踞在人类宅邸，并非是什么罕见的事。更何况这是流风城主的山间别院。虽然这是苏寐第一次听说流风城有妖出没。
　　自从进入马车，视线便没从苏寐身上移开过的李青轶，此时却似乎十分不满苏寐的反应，他目光微沉，看似随意却分明故意说道：“皇城捉妖司的人一个月前就来看过，但没人瞧出什么。然而别院依旧不太平，他们没能替我办好事，所以我自然不能让他们离开。如今，他们仍然滞留在城主府，想要将功抵罪。”
　　李青轶的这一番话将苏寐的注意力彻底拉回了马车中，苏寐回身看向李青轶，想着他话里的几层意思，李青轶见苏寐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立刻满意地笑了。
　　两人这一番无声的拉扯，在苏寐看来，着实无聊。
　　“你……到底想说什么？”最后，苏寐还是选择了快刀斩乱麻，直接挑战问题症结。
　　李青轶笑意悠悠，眼中却流露着几分意味不明，“我在提醒你，你难道不觉得吗？”
　　“提醒？”苏寐哂笑，“我不觉得。反而，我觉得你……是在威胁我。”
　　用净瞳在威胁我。苏寐觉得她怎么会大意将净瞳独自留在了城主府呢？李青轶故意在她面前提起皇城捉妖司的人留在城主府，很显然那时李青轶知道净瞳也在浴池屋顶上。
　　“那就算是我在威胁你吧。不过，你现在没法回头了！”李青轶忽然间变了脸，脸上尽是残酷的冷笑。
　　苏寐还是有点担心净瞳，她索性直接问道：“净瞳现在在哪里？”
　　“放心，皇城捉妖司的人正陪着他玩呢。”李青轶语气平淡地道。他刻意避开了苏寐的目光，不想让她看到他眼中的杀意。凭什么一只猫都能牵引她的注意力，而他却不能！
　　也就是说，流风城中，此时的确有皇城捉妖司的人。而净瞳身上被人下了禁制，这是她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净瞳陪他找记忆的根本原因。虽然苏寐并不知道净瞳真正的实力到底有多强，但现在的净瞳并没有那么不可战胜。
　　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都没有再开口。
　　但两人也不会想到，此时的流风城主府中，真实的情况却是：皇城捉妖司的人的确正用尽办法想要捉住净瞳，而净瞳一猫难敌众人，确实也已经有点筋疲力尽了。但净瞳并非无法逃出城主府，反而是皇城捉妖司的人根本逃不出净瞳的结界。净瞳觉得难得遇到官府想要捉他，他到现在为止根本没来得及想起苏寐，也并不知道苏寐已经离开了城主府。净瞳任性地设了一个结界，将皇城捉妖司的人困在里面，捉他。或者说，陪他玩。
　　“喂，那个带头的，你姓周，是吧？周头儿，你到底还想用什么办法来抓我？尽情使出来吧。”净瞳耀武扬威地蹲在屋顶上，得意地催促着。
　　皇城捉妖司司中周柑实在不甘被一只猫这样戏耍，他对周围下属使了个眼色，然后几人极有默契地散开，准备合围包抄净瞳。
　　净瞳见状，眼中兴味更浓，“好啊，你们明知道一个人对付不了我，早就该临兵布阵了。我看你们啊，真是傻！”
　　净瞳这一番话语挑衅，起到了极强的催化作用。众人一听，果然又开始发力了。而净瞳看着这一切，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净瞳在城主府玩猫鼠游戏玩得不亦乐乎，而另一边，苏寐和李青轶终于到达了山间别院。
　　这座山间别院坐落在半山腰，别院四周都被林木环绕。苏寐觉得，这里实在清净过了头，吸引妖族来盘踞并不奇怪。她想利落地解决事情，然后尽快去救净瞳。因此，行事问话更加直接。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捉妖师的？”
　　李青轶见苏寐环视四周后，却并没有立即走进别院。他就知道，有些事，还是逃不掉。幸好刚才在马车中，他忍住了，没有让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僵。苏寐至少还愿意帮他捉妖。
　　“你落入浴池中的时候。”江湖传闻，谁不知道捉妖师苏寐身边带着一只上古猫妖。而这件事，李青轶在得知的时候，就已经十分介意了。
　　果然是净瞳暴露了她。
　　苏寐不再多问，径直走向山间别院。
　　“等等。“
　　然而，李青轶却急促地叫住了她。
　　苏寐回过头，李青轶脸上没了在马车里那种阴鸷不定的神色，恢复了清隽平和的样子，他看着苏寐，不急不慢道：“苏寐，难道你不想知道皇城捉妖司的人为什么会来流风城吗？“
　　“他们是为了净瞳来的？“苏寐有些迟疑。自从她和净瞳踏上旅途，他们早已不知道遇到过多少闻风而至的人。但皇城捉妖司，为什么会想捉净瞳？
　　苏寐没有掩饰自己的疑惑，李青轶因此回答得很爽快，“皇帝数月前曾生梦魇，那个梦里，有只猫妖窜进了皇宫中。”
　　在昔泽大陆，妖会奴隶人，妖也会杀人，这并不奇怪。皇帝要捉窜入他梦中的猫妖，这似乎也合理。
　　苏寐不知道她该说些什么，因此她沉默没开口。
　　李青轶却又道：“皇帝要捉猫妖，我不在乎。皇城捉妖司要留在流风城等猫妖，我也不在乎。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故意让你们分开的。净瞳惹的事，凭什么让你也受他连累？”说着，李青轶脸上竟出现了一丝愤愤的表情。
　　苏寐自认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她并不记得遇到净瞳之前的任何记忆，她也从来没想过去寻找。她和净瞳上路的唯一目的，是为了帮净瞳找回他的前尘。这一刻，听完李青轶的话，她实在不懂李青轶为什么要对她说这样的话。
　　“你很介意……“苏寐并不确定，因此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看着李青轶，满脸困惑。
　　李青轶却忽然高声接道：“是，我很介意净瞳跟在你身边！“
　　苏寐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种病态的霸占欲。可是，为什么？
　　苏寐第一次逃避了这个问题，选择转身走进了山间别院。
　　她并不知道，当她走进别院后，看着苏寐远去的背影，李青轶脸上神色又是几度变幻，最后他的眼里竟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绝望。
　　这一天的意外，与这位青衣城主的相遇，都让苏寐的心越来越不平静。为了尽快捉住盘踞在别院的妖族，苏寐并没有再去见李青轶。李青轶也并没有来打扰她，而是给她派来了管家。在管家的引领下，她开始集中心神，在别院各处勘察，做捉妖的准备。
　　但是，苏寐没想到，那个妖族在知道苏寐住进别院后，竟主动来挑衅了。
　　那天傍晚，李青轶就在别院房间遇袭了。当苏寐赶过去时，李青轶已经晕倒在地，面色苍白得就像被人瞬间抽去了所有精气，整个人就像行尸走肉躺在地板上。
　　那一幕深深刺激到了苏寐。在苏寐将李青轶扶到床上，管家忙着去请大夫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离开去追那个袭击了李青轶的妖族。她就那样站在床边看着他，任凭内心的各种思绪疯狂冲撞，直到她的心中第一次蓄满了愤怒，她才离开。
　　苏寐尚不了解李青轶，但他的确已经能够牵动她的心绪；苏寐也不知道她和李青轶之间的关系之后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她现在真的很想去杀了那个袭击李青轶的妖族。她苏寐行事，凭本能，也凭心！
　　然而，苏寐仍然不知道，当她离开后，不久，就有一个身着黑色披风，头戴黑色帷帽的人悄无声息走进了李青轶房间。
　　李青轶察觉到来人停在他床边后，便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暗暗叹了口气。他又骗了苏寐。
　　良久，李青轶似乎才记起了床边的人。他沉着声，压抑着语调，对床边的人道：“看清楚她是谁了吗？她是苏寐，她回来了。”
　　“是，我看清楚了。”
　　来人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些，但听音色，像是个中年女子，她说话时，声音里也有隐隐的激动。
　　“那就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她在找阿茑，你得帮她一把。”李青轶沉声命令道。他并不在意中年女子流露出的激动。
　　“我，自当义不容辞！最后，我能见到她，帮一帮她，我很满足……”
　　“是吗？”李青轶声音依然冷酷，“你知道，如果你做不到——”
　　“我就会死！”中年女子话语里渐渐恢复了冷静和镇定，“被困的那些年，我或多或少听过流风城主的手段，传闻您极其厌恶妖族，因此对待他们手段极其残暴，虽然我没想您就是流风城主，而且我没想到您厌恶妖族，最后却成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在问我要一个最后的答案吗？“李青轶的声音里依旧有毫不在意的疏离和冷漠。
　　中年女子语声坚定，“是。”
　　“那你觉得她遇到瘴妖是偶然吗？”
　　“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瘴妖为什么会灰飞烟灭？”
　　“我……无法猜测。”
　　“那你凭什么问我要答案？”
　　中年女子有片刻的慌乱，但她很快再次镇定下来，“我不认为您能安排主导所有的事。而且，毕竟我并不全然知晓当年的事，也并不知道你在曾经是否也做过伤害她的事。“
　　“我们之间，任何人都不能置喙。“
　　“那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中年女子说完最后一句，毫不留恋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