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1、瘴妖屏晚

　　暗黑看不见任何光的密林里，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在黑暗中环视四周，苏寐仿佛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在砰砰响个不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二，三！
　　苏寐在偷偷完成手上结印动作的同时，也掐准时机快速念出了她的结印咒语，“山林恶浊，生于腐萤，此印一出，速速现形！“
　　接着，不等苏寐话音落下，从苏寐双手结印处忽然迸射出一道直冲天际的蓝色光焰，蓝色光焰到达密林顶部后，迅速向四方散开，霎时，暗黑天幕就好像被蓝色光焰强行撕开般，一道道光线终于穿透了瘴妖的障幕洒向了密林。
　　苏寐脸上露出淡淡的喜悦的笑，然而，苏寐还来不及感受到被阳光照耀到身上的温暖，从她身后就传来了一句极不客气的清脆催促，“寐寐，还等什么！难道你要等瘴妖再次拉上天幕，再将我们困在这个林子里一天一夜吗？！“
　　苏寐只感觉头上仿佛有一阵迅疾的风猛烈刮过，然后，一个白影便裹挟着风灵巧地跳上了临近的树枝。苏寐抬头向上看去，此刻，站立在树枝上傲娇又“威风凛凛“地望着她的，正是上古妖王净瞳，昔泽大陆唯一一只上古猫妖。虽然，无论什么时候，在苏寐看来，他都不过是一只白白的、圆圆的大肥猫。
　　一人一猫迅速交换眼神后，苏寐便认命地跟在了净瞳身后，开始了她对瘴妖的又一次追逐。
　　密林顶部，蓝色光焰破开的瘴幕渐渐越来越大；而密林中，肃杀也越发强烈，一前一后的两个白影迅速朝西边奔去。
　　“寐寐，你看！瘴妖她果然躲在西边，我的猜测果然没错！”净瞳相当自得。
　　苏寐没回答，皱眉朝密林西边最繁茂处看了一眼。
　　偏偏咱们这位上古妖王却是个越兴奋越嘴碎的主，越接近瘴妖，他眼中精光越来越亮，也就越来越停不下他的絮叨。
　　“寐寐，你的结印之力越来越强了，我终于也能尝尝被你保护的滋味了！”
　　“寐寐，这只瘴妖在湖边为什么一见到你就逃呢？”
　　“寐寐，要不咱们打个赌？”
　　两个奔跑的身影渐渐接近了密林西边。
　　“——赌什么？”当苏寐咬牙说出这三个字后，她知道，她又一次败在了净瞳的嘴碎上。这只该死的肥猫。
　　“赌什么？当然得赌大的！”净瞳理所当然道，话语中充满了即将收获猎物的兴奋。说完，那团白影向前一扑，瞬间跌入茂密的树林枝叶中消失了。
　　见状，苏寐几乎连眼睫也没眨一下，她依旧保持着奔跑的速度，只是在感觉到一阵妖治的气息慢慢向她靠近后，抬头朝密林顶部依旧在激烈交锋的蓝色光焰和黑色瘴气处看了一眼，然后便收回目光，看向了她的前方。
　　瘴妖屏晚正盘旋在一棵粗大的树枝上，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
　　“原来你就是那个……最近忽然冒出来的厉害的捉妖师，苏寐？”良久，瘴妖突然夸张大笑道：“苏寐苏寐，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名字，一个人；就凭你，你以为你能与我周旋多久？”
　　“谁说我要与你周旋了？”
　　苏寐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说话的声音不像平常女子圆润婉转，而是带着凌厉的沙哑低回，她没有理会屏晚眼中饶有兴味的审视，还有些许的警惕，说时迟那时快，她迅速伸手结印，而就在她的结印之力幻化的蓝色光焰将瘴妖团团困住的同时，净瞳不负所望地再次威风凛凛地出场了，他以上古妖王的绝对威压盘踞在屏晚上方，很快就让屏晚不可自抑地痛呼起来。
　　净瞳这时却得意洋洋地笑道：“瘴妖，你第一次遇见苏寐，不知道她最烦聒噪的人，出手快狠准才是她的风格。”话语中，颇有几分引以为豪的自得。
　　“是吗？我也最厌烦聒噪的人了。”
　　屏晚挣扎地抬起头，忽然露出妖魅的笑容，接着，她的脸上开始升起层层的黑色的瘴气，很快，她的脸就消失在了升起的瘴气后，这样的变化几乎就在瞬间发生，等到苏寐意识到瘴妖想逃的时候，瘴妖已经挣脱了蓝色光焰的束缚，化作一阵黑烟，迅速从密林中消失了。
　　随着瘴妖的逃走，密林顶部的瘴幕也随之消失，整个密林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密林外，似乎正是日头当空的正午。
　　然而，就在这时，密林里又忽然响起一声至少听起来十分愤怒的咆哮，“寐寐，你又让它逃走了！你竟然又让一只区区小妖从我面前逃走了！”我的面子里子都丢光了！还指不定又要被接下来遇到的小妖怎么嘲笑，他堂堂上古妖王沦落到与人为伍后，为什么还要忍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到底是谁在他身上下了禁制？苍天呀，大地呀……
　　苏寐因为没有阻止瘴妖的逃走，此时也似乎有些烦躁，根本顾不上考虑内心呼天喊地的净瞳的心情，毫不客气地回怼道：“她逃，你去追啊！什么区区小妖，还不是因为你又惹了事，不然我们为什么总是碰到各路妖邪？”
　　“这一次是因为我吗？这一次，明明是你去湖边闲逛，被人看见了。她一见你就逃，我还不知道你这张脸，竟然还有让妖邪退散的本事！”
　　“死肥猫，我好心好意陪你找记忆，偏偏你总得意洋洋自认为你还是上古妖王，到处惹事生非，你也不看看多少次我都差点死了，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你吗？”苏寐恨恨道。
　　净瞳仍旧毫不相让，两人的争吵再一次升级。
　　“不是我，不是我！是你没有自保能力，总要我来救你命！你不知道如今的昔泽大陆是个什么样子吗？妖邪遍布，魑魅魍魉横行，要不是我，你早就没命了！你以为别人说你是个厉害的捉妖师，你就真是吗？哼！”
　　“我不是厉害的捉妖师，你也不算是上古妖王！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又爱惹事又名不符实的上古妖王！哼！”
　　“寐寐，你竟然说出了这种狠狠戳我心窝的话，这一次，我真的决定了，我要离开你！”
　　“那好，我们就此一拍两散，好过总是相见相厌！”
　　说着，一人一猫毫不留恋地击了一掌，然后便生气扭头，分道扬镳了。
　　当一人一猫终于走出密林的那一瞬，净瞳伤心地看了看自己的猫爪，没再回头看苏寐一眼，径直往东边走了。
　　而苏寐看着净瞳那个圆滚滚的白影竟一次也没回头，不由也气愤地跺了跺脚，然后向西边离开了。
　　密林边缘，躲匿在枝叶之间的屏晚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嘴角则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三日后，深夜，落云村。
　　家家户户早已闭门落锁，熄灭了烛火，陷入了酣眠中。
　　此刻，白日里，佯装成普通的白猫，享受了村民热情投喂的净瞳，正懒洋洋地躺在茅草屋顶上，嘴里叼着一根尾须草，遥望着月亮，“多愁善感”地叹着气，“寐寐，你可真没良心，都三天了，还不来找我……”
　　净瞳回想着过去的岁月，似乎越想越伤心，可似乎又还在生苏寐的气，有点不甘地将嘴里叼着的尾须草拿了下来，发泄似地将草折了又折，然后远远将草甩开，似乎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接着，又像最后一次告诫自己般，喃喃自语道：“寐寐，再给你三天时间……你若是三天后再不出现，我可就真不会再理你了！反正天高海阔，我上古妖王独大！”
　　深夜寂寂，此处又是偏远山村，净瞳独自发泄着情绪，没料到有人会回应一只感伤的猫，但偏偏这时，从村口却传来了一句似也带着几分委屈的回音。
　　“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净瞳一听到这句回音，眼中立刻流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他朝村口远远眺望了一眼，迅速飞跃屋顶，向村口跑去。
　　净瞳刚飞奔到村口，眼里就露出失望的神情，随即双眼一瞪，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惹怒的狮子，怒喝道：“是你，屏晚，你竟敢戏弄本妖王！”
　　屏晚悠悠一笑，话里是十足的挑衅，“五百年前，昔泽大陆就没有妖王了，你不过是一只连人形都幻化不了的猫，怎么敢说自己是统率百妖的妖王？”
　　“我堂堂上古妖王，竟被你这只到处逃窜的小妖如此轻贱，士可忍，孰不可忍，屏晚，开打吧！”
　　净瞳全身毛发仿佛都被一阵赤目的光染红了，话未说完，净瞳就飞身扑向了屏晚，然而，屏晚不过一个瞬影移位，净瞳就扑了个空。净瞳自然更加愤怒，也更加烦躁。
　　屏晚却依旧挑衅道：“既然自称妖王，那就拿出上古妖王的本事来！否则，今晚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谁要你手下留情！“愤怒的净瞳犹如暗夜里的一团火焰般，几番上窜下跳，左右突跃，终于在一番任何人都看不清的动作后，得意地在屏晚左脸上留下了他清晰的爪印，鲜血从爪印中流出，上古妖王的术法很快侵蚀了她的半边脸颊，让屏晚的左脸在夜色下变得格外可怖，屏晚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毁容之耻让她周身的瘴气快速漫溢，黑色的瘴幕又将拉开，眼看就要再次将高挂天际的月亮遮蔽，如果任由屏晚继续下去，落云村的村民必将因为吸入屏晚的瘴气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转念一想，净瞳眼里得意迅速散去，他愤怒朝屏晚吼道：“你这个妖中败类，想在我面前害人，损我妖名，我绝不饶恕你！”
　　屏晚被净瞳吼声影响了心神，瘴气漫溢速度有所减缓。然而，这时，落云村中，却有一人似乎听到了外面动静，从屋中走了出来，只是他刚走到屋外，就有一抹瘴气迅速袭向了他，接着，他便重重倒向了地下。
　　净瞳见状，又飞身向屏晚扑去，但这一次，他根本没能扑到屏晚身边，就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净瞳暗恨自己现在无法变身，可刚才开门出来的那个村民是因为他中了瘴气……净瞳没有多想，他朝天愤怒一吼，正当他孤注一掷准备强行冲破禁制的时候，忽然夜空中凭空飞过来一把蓝色光剑，直朝屏晚的位置飞去。
　　净瞳看着那把光剑以迅雷之势飞到屏晚身前，然后不过一眨眼直接将屏晚劈成了两半，没有给屏晚半点反应的时间，屏晚就彻底断送在了光剑之下。净瞳立刻欢呼道：“寐寐，三天前，屏晚在密林里受了伤吧，你看看你这光剑，分明比你那天幻化出的蓝色光焰强许多！”
　　“还不是你话多！”
　　“不，我这是给你机会，让你能对瘴妖一击击中！你杀一只妖，结印之力就强上几分。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再也不需出手保护你了！寐寐，这是你的修行！”
　　“多嘴！”
　　伴随着这句话，苏寐终于出现在了落云村村口。
　　只剩一口气还在强撑的屏晚，此时终于明白过来，三天前的故意争吵，包括今夜的一切，都是苏寐与净瞳默契配合演出来的戏码，她看着仍旧没什么表情的苏寐，忽然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苏寐，你知道吗？其实我猜到了几分，但我还是来了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难道不是你觊觎我上古妖王的妖力，想吸取我的妖力吗？”净瞳本能地不喜欢屏晚故弄玄虚的话。
　　“妖王，我是觊觎你的妖力。但我也听过传闻，许多接近过你的妖都消失了。”
　　“那你今晚还敢来？”
　　净瞳警惕地看着屏晚。对于还撑着一口气，不肯消散的屏晚，他心中忽然多了一丝莫名的忌惮。
　　“我当然要来。因为我不来，又怎么可能再见到苏寐？“屏晚话中戾气似乎渐渐消了几分。
　　“那你为什么不去追我？我们给了你两个选择。“苏寐在密林和净瞳故意争吵，本来就是她和净瞳留给屏晚的可趁之机。
　　“很简单，我不敢。“
　　“你不敢？“净瞳闻言，又开始炸毛了，”你不敢去追她，却敢来惹我？“
　　“我为什么不敢来找你？或许，我们会妖妖相惜啊。“屏晚放肆地打量着苏寐，却这样对净瞳说。
　　“胡说！我才不屑与你为伍！”净瞳简直觉得他的心都被屏晚气得疼了起来。
　　“那她就配吗？”
　　说完，屏晚终于嚣张地笑着，灰飞烟灭了。
　　苏寐和净瞳静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当屏晚的笑声终于彻底消散在夜空中后，两人毫不犹豫地转了身，朝昏倒在地的村民走去。
　　而净瞳仍旧絮叨。
　　“寐寐，你刚刚为什么不用结印术幻化一把火剑？瘴妖应该怕火，烧个干干净净，在夜里肯定更震撼。等到下一次见到沈寞，我也好同他炫耀炫耀。”
　　苏寐也依然话少。
　　“你……还真是多嘴。”
　　“谁让沈寞比你的名头更响亮！他一个驭灵家族出身的捉妖师，先天能力就比你强，哎，我怎么也不能让他太过气焰嚣张，压下你的名头。寐寐，我定然坚定地站在你这边，你别总怀疑我的好心！”
　　“我为什么要跟他比？我只是我。”苏寐声音很低，没什么情绪。
　　“寐寐，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我无欲无求，没有什么不开心。“
　　净瞳看着天边月亮，状似深沉地叹了叹，劝道：“寐寐，千万不要被瘴妖迷了眼。他们最擅长迷惑人了，遮住你的眼睛，用话语挑起你的心障，让你看不清事实真相。”
　　苏寐点点头，没有再回应。她沉默地走向倒地的村民，扶着他走向屋中，医治疗伤。而净瞳则开始迅速消除外面争斗过的痕迹。这就是他们俩的默契。
　　在密林，他们只有短短的眼神交汇，苏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还很默契地配合他完成了“争吵”。再到今晚，苏寐也出现得刚刚好。净瞳觉得，苏寐哪是什么无欲无求的人，只是她习惯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说过多的话，只做她觉得能做、来得及做的事。
　　等到将一切都恢复原样之后，天边朝阳已经初现。
　　苏寐和净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落云村。当他们走过山岗，绚丽的朝阳已将昔泽大陆照得一片温暖。
　　但苏寐和净瞳都知道，这样的温暖几乎只在这一刻，也只有在这空无一人的高岗上，才能感受到。
　　因为走下山，他们将面对的，将是残酷黑暗，早已不同于五百年前的昔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