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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   雕浮纹的油壁车行入夜色,并未惊动内廷的起居官,悄无声息出了高三尺、威严肃穆的正德门。

      此时正是坊间用晚饭的时候,通往定远侯府的必经之路——平西大街上,人来人往,各酒家门前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大街两侧,尚有不少挑担吆喝的流动商贩,裹一身素袄的寻常百姓就街而坐,面前的四脚小桌上,放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宣珩允的马车降下一半速度。

      指骨分明的手指撩开小窗帘幕,半张俊美出尘的脸靠近窗舆,酒馆、茶楼,各色商肆林立,走马灯般自他眸中路过。

      “停下!”宣珩允猝然出声,目光锁定在那家朱批银砾的深色匾额上,这是一家珠宝商肆。

      他突然意识到,他未给楚明玥带礼物,既是要低头挽补,那就当投其所好,是以,在崔旺勒停马车后,宣珩允踩着马镫走下油壁车。

      “贵妃娘娘最喜欢这条大街,数不尽的吃食,都是娘娘爱吃的。”崔旺小心翼翼扶着宣珩允下车。

      他记得清楚,还在王府时,尚是太子妃的楚明玥,总喜欢带着她身边那两个姑娘往这条街上跑。

      “嗯。”宣珩允淡淡应一声,并未领会崔旺的暗示,径直朝那间珠宝商肆走去。

      崔旺在他身后伸了伸手,最终哑口跟上。

      这家珠宝商肆是不能和皇宫内廷的库房相提并论的,但剩在样式别致,少了宫廷内匠手下的严肃端方,多了别出心裁的生机。

      宣珩允选了一盏内嵌夜明珠的琉璃灯,掌柜介绍可摆放在娘子的妆镜前。

      琉璃灯被小厮装进镂花锦盒里,宣珩允示意崔旺收着,转身朝外走。

      “诶,郎君留步。”头戴毡帽的中年掌柜站在账台后,一只手尚拨着算珠。

      怎得不给钱就走?

      迎来送往的生意人每日待客无数,他浑浊双目一眯,脸上堆笑,朝疑惑看来的宣珩允一哂,“郎君是忘记给钱了。”

      自打宣珩允方进门,他就已然心中有数。此人相貌俊美清贵,衣裳虽不是今年的流行样式,但衣料却是千金难买的粉蚕缎,是皇家贡品。

      掌柜的推定此人是城东哪户高门大宅里的世子侯爷,话说的倒不难听,相反,他打定主意今夜要开一笔大的,报出的数目比着往常愣是贵出十倍不止。

      宣珩允偏头看崔旺,崔旺尴尬一愣。

      只说要去定远侯府接贵妃娘娘回来,也没说要带银两啊。

      此时再回去取,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耽误多少时辰。

      “都是小本生意,对不住郎君,不赊账。”掌柜谦卑的赔笑,态度却是坚定。

      他眼底精光一闪,在宣珩允腰间扫过,虽躞蹀带上未惯荷袋,那不是还有块玉佩嘛。

      掌柜眼珠一转,“我瞧郎君腰间这块玉,成色倒是……”

      宣珩允面容一沉,掌柜被一道凛寒眸光慑住,不敢再言。

      崔旺一听就急了,连连摇手,否道:“不成,绝对不成。”

      玉非罕品,但它是王太后留下的。自打王太后薨逝,陛下真真做到十五载玉不离身。

      *

      楚明玥不会想到宣珩允此刻已出宫,她叮嘱赶回给定远侯吊唁的家仆,住几日趁着雪停就回,都已各自成家,侯府不耽误他们各自生活。

      做完这一切,她刚回寝房要休息,半夏进来,身后跟着身披暗绿风裘的女子。

      “郡主,邕王妃来了。”

      “呸呸呸,半夏这丫头该打。”柳舒宜双手解开颈下系带,风裘摘下往半夏怀里一推,故作嗔态,“哪有王妃,是柳掌柜。”

      “是是是,柳掌柜,奴婢自己去领罚。”半夏吐了吐舌头,转身把风裘搭在衣架上。

      楚明玥正歇在美人榻上,玉狮子盘在她怀里,待瞧清来人,她推开玉狮子站起,“都说柳姐姐合离后搬离洛京城,果真流言不可信。”

      玉狮子“喵呜”一声,埋着前足蹲在楚明玥方才躺下的位置。

      “快给柳姐姐烹茶。”

      “眼下正是晚膳时候,我来你这儿可不是喝茶的。”柳舒宜伸手欲摸一摸玉狮子后颈的毛发,被玉狮子眯起竖瞳哈气。

      她飞快弹一下玉狮子的脑壳,转而在妆镜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又朝欲往外走的丹秋道:“快给你家郡主找身爽快衣裳,咱们去平西大街喝碗王婆婆熬的牛肉汤。”

      柳舒宜年长楚明玥五岁,是岭南商户之女,嫁入邕王府那年刚过十八岁,或许是年轻纯率,又或许是岭南姑娘本性热络。

      当一身束袖青衫的她,在平西大街撞上朱红胡装、被一众贵胄纨绔围在其中的楚明玥时,发自肺腑的不屑嗤笑重重哼出声。

      时年十三岁的昭阳郡主可受不住这等轻蔑,跟前的牛肉汤碗一推,撇一眼小跟班们,“都不许帮忙。”

      楚明玥拎着两个粉嫩小拳头就朝比她高出一头的女子走去。

      一番理论连带着比划,她抬头挺胸,脚尖都踮起来了,气呼呼又忍住不动手欺人的模样把柳舒宜逗得捧腹大笑。

      总之,这番争论在楚明玥口中,那是吵赢了的,不仅如此,更值得骄傲的是她成功将邕王府新娶的世子妃收入“麾下”,自此,洛京的皇家纨绔小分队又添一员猛将。

      “柳姐姐尚未回我,姐姐合离之后住在洛京何处?”楚明玥在妆镜前坐下,任凭丹秋拆下她发间长簪,重梳发髻。

      柳舒宜双臂盘在妆台上,下巴搭着手臂,若无其事道:“想来你在后宫也听到只言片语,我娘家兄嫂不赞同合离,此事是我一意孤行。”

      “合离之后,自是不能再回娘家,我搬到沧苏开了家绸缎庄,这次回来,是邕王府还留有我一半嫁妆,高低我得讨回去。”

      楚明玥脸上笑意渐收,浮出几分神伤,“柳姐姐若遇难处,尽管开口。”

      “他们难不倒我。”柳舒宜起身,行至楚明玥身后,从妆匣里翻出一截两指宽的红绸,绑在刚刚束起的垂髻发端。

      半夏展开曲屏,横隔在妆镜和寝榻间,丹秋从箱柜里找出楚明玥早年喜穿的胡装。

      楚明玥起身绕过曲屏,一边退下长裙,一边隔着曲屏同外边的人道:“见到柳姐姐一如往常般阔达,我就放心了。”

      柳舒宜坐回那张矮凳上,一只手把玩那只桃木半月梳,“别光顾着说我,我回来不过一日,你的事我可是都知道了,茶坊里流言满天飞。”

      楚明玥挑挑眉,果然是为这事来的。

      “是真的。”

      “哐当”一声,木梳掉在妆案上。

      “皇贵妃也能合离!”柳舒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而又笑吟吟道:“你若离不成也无妨,待我出京时,你躲在我的马车里,只要出了洛京,那就是鱼入沙海,可着让那薄情小子找去。”

      “谁说离不成。”

      楚明玥收拾妥当,从曲屏后走出,一张不施脂粉的素净面容明艳又妖娆,就仿佛还是十八岁时的模样。

      柳舒宜瞧得直咂舌,只怨自己生了两个人见狗嫌的娃娃,毁去身形。

      夜里的侯府依然热闹,久不见面的家仆凑在一起,男的寻了后院空地切磋武艺,女的则围坐一屋说自家相公。

      一路从后宅行至前.庭,入耳皆是勃勃生机。

      随着小厮一声喊,停在定远侯府侧门的双辕马车平稳驶离漆黑小巷,朝着平西大街方向去,挂在盖弓两侧的罩纸油灯上,各书一个“柳”字。

      车内闺友执手相谈,只叹世事难料,从世子妃到王妃,再到独居商妇;从郡主到太子妃,再到闹合离的贵妃……

      她们喃喃密语,道尽一腔酸楚,又相视而笑,瞻前方云淡风轻。

      马车在平西大街东路口停下,二人走出马车,留侍婢车中等候,两臂相挽,漫步踏入溢满烟火气的喧嚣大街。

      柳舒宜脚步快,几乎是拖着楚明玥往前走,趟过馄饨小面,路过糖水云糕,终于在一个卖果子酿的三轮推车前停下。

      遥想韶时,呼朋引伴,美酒千斗。这家移动酒肆最为别致,只冬日出,只售烧酒。

      “张伯,两壶烫好的青梅。”

      柳舒宜接过酒壶,撇下一块碎银,一壶酒推进楚明玥怀里,“诺,郡主先自罚三口,罚你嫁了郎君就不记旧友。”

      楚明玥默然一刹,剥开酒塞仰头灌下,温热辛甜顺喉入腹,瞬间一股热意涌入四肢百骸,烫得她双眸酸胀。

      “柳姐姐说的是,当罚。”楚明玥手背抹去唇角溢出的酒液,二人相视几息,不约而同迸发似银铃笑声。

      遥想当年,她初至洛京,人生地亦生,日日溜出荒诞的王府,跟在昭阳郡主身后,去皇家沙场骑马射雁,到青云山颠的道观讨素斋,跳上望月湖的商船评赏胡姬舞姿……

      身份变成贵妃那刻,洛京城凭空消失一个心性放旷的女儿郎。

      酒壶相碰,酒香溢满唇舌。

      原本清寒的冬夜被冒着热气的酒液一贯而过,似有久违的火苗开始燃烧,就连小指尖都跟着沸腾。

      楚明玥深吸一口气,各色食物掺杂在一起的浑浊味道填满她的嗅觉,真实又热烈。

      夜渐深,融化的雪水在地面上结出一层薄冰,踩上去能够听到“咔吱”的碎裂声。

      “郡主做三年皇妃,可还记得如何挽弓搭弦?”柳舒宜握住楚明玥手腕,一顿疾走停在一处老翁的摊位前。

      老翁正欲收摊,见到两位小娘子,指了指栈板上挂着的各色绣活,“天黑不好视物,给二位小娘子算半文钱一支箭,射中靶子,板上绣活任意选一件,射中靶心,那张汴绣游春图二位拿去。”

      楚明玥偏头看着柳舒宜,黛眉一挑,“那就比试比试。”

      二人跨过摊位圈起的简易栅栏。

      许是半壶酒入腹,楚明玥双颊微粉,眸底星辉熠烁,她单手抄起木架上长弓,纤长玉指拈一只仅开钝刃的羽箭搭在弦上,腰身半展,箭簇瞄准百步外靶子便是一射。

      飒——

      箭簇没入靶子外环红线。

      楚明玥晃着手腕蹙起眉尖,技不常习则生,阿爹训得没错。

      柳舒宜双手抱怀,一副瞧好戏模样,却又不忍打击楚明玥,反倒安抚道:“你方饮过酒,影响水平发挥也正常”

      楚明玥凤眸一弯,些许迷离的凤眸剜她一眼,紧接着拈箭搭弦,抬臂挽弓,羽箭离弦疾驰而去,刺穿寒冽夜色。

      “好!”

      楚明玥瞧着正中靶心的羽箭,飞眼笑着睨柳舒宜。

      再一听,一阵拍手喝彩。她这才惊觉方才举动引来无数围观路人,挤挤攘攘围着那圈矮栅栏。

      楚明玥凤眸微眯,视线朦朦胧胧,目光从那些拍手叫好的笑脸上一一而过,这些或年迈、或青雉、或姿容出色、或相貌平凡的脸,都在冲她笑着,笑得分外真实。

      手上长弓一挥,楚明玥朝人群喊一声,“再让你们见识见识反手穿靶。”

      又是一阵喝彩。

      柳舒宜歪头注视着楚明玥,脸上笼着一层笑意。

      有古纥打扮的青年越过栅栏,双手奉上一支开过刃的长羽箭,唤她“阿依诺”,环境嘈杂,楚明玥未听清。

      “多谢兄台。”

      楚明玥接过长箭,侧目致谢,恍惚间感受到一束危险的光。她闭了闭眼,定睛再看,升腾起的迷离酒意登时就消散。

      宣珩允站在那里。

      他一袭玄色束腰锦服,几乎要融进夜色里,通身竟无一配饰,就连从不离身那块玉牌都未带,趁得本就夺目的脸愈发冷白。

      他面容沉湛,眸底的温润凝成冰霜,不知看了多久。

      楚明玥一触上那双漆深的眸,片刻怔仲,心底猛地一提,随即又无谓放下。

      正是要他动怒,迫他下旨。

      方才一事若是再添油加醋传上一传,最好再传入当朝那几位大儒耳朵里,就更好了。

      开过刃的长羽箭随即搭弦,弓挽至满月,箭哨“嗡”一声,顺箭风看去,已然贯穿靶心。

      一声口哨嘹亮张扬,是方才的古纥青年,“阿依诺人好看,箭术也好看。”

      这回楚明玥听清楚青年给的称呼了,只是后边的话浓重的口音几乎要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扬起精巧下巴,朝青年飞去一个神气凛凛的眼神,大方回应,“过奖。”

      这个举动如有实质,变成锋利的箭簇穿过宣珩允的正心。

      他紧紧捏着手中锦盒,清润的眸底翻涌起黑沼,灼烧的火焰卷起通身血液直冲脑骨,震得他理智尽失,他只想把楚明玥带走。

      这些人的目光不配落在她身上。

      她的眼睛怎么能看这些不相关的人呢,她从来只看自己。

      他们太多余了,通通都得死。

      这个念头一经迸出,瞬间就把他自己吓住了。宣珩允咬破舌尖,逼使自己维持理智和清醒。

      阴翳一晃而过,他再次笼浸在清霁润泽的气息里。

      “回去。”宣珩允跨过栅栏过去,伸手欲把楚明玥拉离人群。楚明玥退后半步躲开,她躲闪的动作让宣珩允一怔。

      “陛下深夜私访,可是到宗人署送诏书的?”楚明玥扫一圈众人,又垂眸注视着他手上深色盒子,压低声音笑吟吟的,仿佛在说一件趣事。

      这声音,栅栏外的路人听不到,柳舒宜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看热闹的路人太多,她给自己免去见礼,挽着楚明玥的手臂在怀,很是好奇瞧着新帝手中的小盒,“深夜送诏书,陛下可是觉得白日里难为情?”

      柳舒宜掩鼻一笑,“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莫觉得难为情,皇家也是人嘛。”

      宣珩允冷白指骨扣紧锦盒,极力维持往日一样的平静,“朕来接贵妃回宫。”

      朕,贵妃。

      听听,总不过是虚妄一场,囚于身份。

      “此前是朕,错了。”宣珩允声音低涩,喉结艰难滚动一下。久居高位让他说不出示弱的字。

      楚明玥敛尽笑意,凝视那双温润眸子,“陛下,您莫非是认为,合离尚有回转余地。”

  • 作者有话要说:  阿依诺这个称呼是我随便编的,古纥也是我编的,求不过于考究哈~
    这周榜单字数够了,周三请假一天,周四早上九点正常更新,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压字数请假,以后都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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