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阶之巅》茧似平生

9、白雪公主

　　果然。

　　迟夏心里冷冷地笑了一声。公主的年纪决定了她是绝对无法加入到斗争核心的，并不是因为心智水平跟不上，而是过于弱小的身体，使她必然成为每个敌对者想要控制，乃至毁灭的目标。

　　尤其是她的父亲。

　　王后明明派出了莉丝，和一众老师、侍女、骑士守护在白雪身边，但在国王前来时，她还是选择了跟随。因为她担心，在失去了自己的近距离威慑后，国王会不顾一切地撕破脸皮。

　　这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尤其在他确信自己即使做了，也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时。孩子，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在他眼中都只是物品而已，人怎么会因为摔坏了一个花瓶而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呢？换一个不就好了。

　　就连王后在场时，他不也照样不收敛自己的恶意吗？

　　所以王后会更加害怕，自己无法到场时，白雪将面临的情况。而一旦斗争开始，各样要处理的事务势必会把她从白雪身边调离，就连她安插的人手也可能不得不召回——孤军奋战是不得已时才会有的做法。

　　那么无人照顾的公主，在危机四伏的王宫里，会给她自己，和王后，带来任何好处吗？

　　答案毋庸置疑是否定的。

　　把公主送出王宫，也许会面临更加危险的情况，光是野外生存本身就足够要去她一条命了。不过这也正符合阶梯给出的死亡率，因此迟夏非常倾向于这一种答案。

　　至于怎么提高白雪的生还率，除了派人跟随外，从公主的日常授课中就能看出一二。

　　伊斯特拉等人并不是随意纵容她不认真听课的，她们都是非常有经验的宫廷教师，怎么会不知道如何让小孩子对枯燥的课程产生兴趣。她们只是把工作重心放到了别的事上。比如在休息时间告诉白雪，王宫的植物与外界的有什么区别、牛排烤得全熟之后颜色会出现怎样的变化、不小心被猫咪抓伤后要怎样处理伤口等等。

　　但王后也不能确定，她们潜移默化的影响对白雪到底有没有功效。她只有八岁，会出现什么意外谁都不知道。

　　除非这个八岁的小女孩，有着远超自己年龄的心智和魄力，聪慧坚毅到能够打动具备同样品质的母亲。

　　之前的白雪是不是这样的姑娘，迟夏不清楚——他倾向于是。没有白雪记忆的他完全无法按照对方原本的形式方式做事，而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不论如何模仿孩子，思维上的差异都是很难填补的。但这些异常熟悉白雪的人似乎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如果是她们一开始就知道了公主被人替换了，倒也说得过去，但这又与她们对白雪深厚的感情对不上号。

　　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了：以前的白雪就是个早熟的小大人。

　　仔细想想也是合理的。她的生母王后过去就是个早慧的孩子，国王虽然不及妻子聪明，但能被王后看上、坐到这个位置上绝不是个蠢人。而白雪生长的环境又是险恶的王宫里……谁也不知道，在王后还没有来得及把她完全保护起来时，她是否有见识过这个世界施以她最大的恶意。

　　天生的聪明，加上后天环境的熏陶，想来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早早就认清了，现实从来不是什么童话故事。

　　不过她有没有认清，意义不大。只要现在代替了她的迟夏摆出自己的资本，他就可以与王后直接对话。

　　察觉到王后停下脚步的国王转过头来，正看见迟夏拉住她衣角的动作。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古怪起来，视线在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游移，最终开口说道：“怎么了？”

　　越简单的问题越是要谨慎作答。迟夏深知现在不是自己开口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自己的手，同时站得离王后远了一些。

　　理论上说，他们现在的关系是不太好的。在他人的认知里，白雪公主是先王后的孩子，也是国王唯一的孩子，如果王后没有生下属于自己的后代，那么公主就会是王位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而没有子嗣的王后，结局只能由新王决定。没人会喜欢自己的命运由他人主宰的情况。

　　而站在国王的视角，这个从年轻时就爱慕自己的女人，实际上深深嫉恨着差点带走她性命的孩子。因为她失去了娇小的体格、幼嫩的肌肤、清脆的嗓音，她失去了国王会爱她的一切，而这些都在白雪身上复现。爱情里，就连母女关系都无法插入。

　　总而言之，白雪对王后可以态度亲近，而王后绝不可以。

　　于是她自然地提起裙摆狠狠一甩——迟夏退后的几步刚好让自己离开了攻击范围——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看都不看国王一眼，大步走了出去，只撂下了一句话：“没什么。”

　　国王有心趁她走开的功夫和公主亲近亲近，但迟夏在王后甩起裙子时就做作地向后仰去，现在正委屈地躺在莉丝怀里，眼眶鼻头红了一圈，看起来只要一开口说话，眼泪就会止不住地往下落。

　　他脆弱又倔强的模样让国王多看了一会儿，这时走到长廊拐角的王后已经折返，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迫使他转过头来。

　　为了在迟夏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国王忍着不适，拉起王后的手，轻笑着拍了拍以作安抚：“她只是个孩子，和她生什么气。”

　　说着，他抬手摸上了王后的脸颊，后者当即避开，显然还在气头上。国王无奈，只好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落下一吻：“好了，你是我选定的王后，唯一的王后，我只爱你，只会爱你。”

　　在王后偏过头不肯看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却全然落在迟夏身上。

　　迟夏心说王后忍到现在真是不容易，自己先嫌恶地把头转了过去。

　　这一幕落在国王眼中，又成了迟夏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落泪模样的表现，不由更加心生怜惜。只是碍于王后还在，无法上前抱住女孩好好怜爱。

　　他只好说：“你母后并不是讨厌你，别往心里去。”

　　王后立刻有了新的发挥理由，甩开他的手再次走远。这回国王不能再多待下去了，只能跟着她匆匆离开。

　　脚步声渐行渐远，迟夏终于松了口气，从莉丝怀里挣扎着站了起来。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迟夏不由觉得好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知道，母亲不会讨厌我的。”

　　当天晚上，像往常一样把公主安顿好，吹灭了蜡烛走出去的莉丝，没过多久又小心地打开门钻了进来。

　　从关门起就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的迟夏扭过头，隔着纱帐看向那位与莉丝体态完全不同的女性，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欣喜着喊：“母亲。”

　　“你怎么知道？”打扮成莉丝模样的王后靠近床边，用目光询问过迟夏后，优雅地坐了下来，一语双关地问道。

　　迟夏歪着头想了想，俏皮地说：“也许是心灵感应？”

　　“什么时候知道的？”王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贴得更近了，似乎想要借此看清迟夏的所有表情。

　　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一般社交亲密关系，要是在一辆颠簸的车上，他们说不定下一秒会亲到对方脸上。迟夏的本能是拒绝与她贴近到这种程度的。他心理上毕竟是个成年男性，按照世俗的价值观说，与一名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女性过于亲密，是不太合适的，哪怕这名女性其实跟他长了一张相似的脸。

　　虽然以他个人来说，这点道德上的意义跟没有差不多，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个异性恋，但作为需要生活在社群中的人，遵循这个社会的法则是理所应当的。自然，这种规定被写进了他的准则中，面对他人时会自动运作。

　　不过现在情况又不太一样。迟夏要是表现出对王后的抗拒，别说后续计划了，现在就要先想想怎么稳住她。理智到底是占了上风，他看着王后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母亲又想要隐瞒我到什么时候呢？”

　　对话是要掌握主动权的，提问方与被提问方从气势上说就已经有了压制关系。当然，更重要的是，迟夏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王后的问题——他们分明顶着两张可以说是一眼能看出来相似的脸，但王宫里的所有人都对此视若不见，就连莉丝也对白雪是先王后的孩子，王后只是出于对她的怜悯而关爱她这件事深信不疑。

　　迟夏总觉得这个副本设定就是所有人都有脸盲症。

　　王后似乎被他问住了，隔了好半晌才松下嘴角，浅浅一笑：“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母亲不为我高兴吗？”迟夏仰起头看着她，伸手将她掉在脸颊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亲昵地还住她的肩膀，撒娇似地说。

　　“……高兴。”王后缓缓闭上眼睛，将手臂搭在他的后背上，头靠在他的头边，“我怎么会不高兴。”

　　温度从碰触到的额角处传来，小孩子火力旺一点，感受到的是偏凉的。紧接着，一点更凉的温度落在了迟夏的颈间，顺着肌肉的轮廓，滑进了衣襟中，一半被布料吸收，一半掉进了胸口。

　　那之中平静跳动的心脏完整地接过了激动的情绪，一点怀疑随着液体蒸发的凉意从心口蔓延向上，在大脑中结出与之对应的“感受”，再迅速转入了其他中枢处理。

　　从不，也无法剧烈跳动的心让任何事物都不能阻碍理智的判断。

　　他也许应该推翻自己之前下的某项结论，迟夏想。

　　“母亲，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