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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五章:百草霜玄剪寒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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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霜玄唯独剪出寒山孤影,眼及之处便尽是黑与穹灰。
尚可见黄土韧草的高坡之上苍弥面朝九曲万魔山临风而立,脸上金具已然重新戴好。他脚下是入山前最后一寸活着的土地,下了山坡跨过底下那道被十二司天画下的禁介之线便是九曲万魔山的界域——名副其实的“死”地。
苍光走上前来立于苍弥身旁,问他道:“你真要带他进去?跨过禁介之线的生灵非死即魔,神仙也不例外。你忘了星月天辉即的下场了?”
“辉即的死并非因为九曲万魔山的煞气。”言至此时苍弥抬头望着天上,又道,“而是因为他,因为夙重。”
“那神天呢?你忍心再见他变成那副模样?”苍光拉住苍弥的衣袖,“你不能带神天回去!你只也明白该如何做,想想生生不息,想想你托我带给夙重的那封信。”
“信?我几时写过那种东西?为何要写那种东西?我不记得了。”
苍光勉强露出一抹笑。他的手刚碰上苍弥的肩只是轻轻扶了扶,苍弥垂在身侧的袖口里面掉出几块陶土来落在青草上。苍光瞥见了,不禁低头垂目看去怔了怔,面有悲伤。
“大限比我预想中来得还要快。”苍弥又道,“我当真还能从戎弱手里除掉我么……”
苍光收回手:“别带神天回去,你的大限来时我会陪着你。”
“我不过是想,永远留在师父身边罢了。”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戎弱温和的低笑声:“吾亦求之。”
苍弥闻声回头看他,唤道:“师父。”
戎弱上前至他身旁来,如释重负舒心微微笑道:“醒来不见你,我还以为你又走了。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您在休息,我便未敢惊扰。”苍弥正欲伸手去牵他,可手上刚起姿势便细闻肩上咔嚓两声脆响,故而又放下,“还觉得身体沉么?”
“你当真没再起离我而去的念头?”
苍弥沉默片刻,才应道:“能留在您身边已是莫大的奢求。”
戎弱听得将脑袋轻轻放在苍弥肩上,却未察觉自那袖口之处再次悄然掉出一块陶土,他只是颜犹有笑:“你有我便足矣,其余的一切全舍弃了便好。你堕魔,我亦与你一同堕魔,你哪里都不去,我亦哪里都不去,生生世世待在大荒之禹。”
“昔年您熟悉的大荒之禹已不复存在,如今被称作九曲万魔山,乃是一片死亡之地。”
“想起来了。”戎弱笑了笑,“我带着你从喜堂上逃回大荒之禹,经年历月,此处便不知不觉遭你煞气侵蚀,成了这般模样。”
“原来您还记得。”
“自然记得。只是当初你为何要求我杀了你,时至今日我依旧想不出缘由。”
苍弥则头看了戎弱许久才又慢慢回过去,顿了片刻道:“我也不记得了。”
戎弱收回脑袋,向山坡下的禁介之线而去:“虽想不出缘由,但不论你如何恳求,我都不会杀你。”
“师父。”见戎弱并未因他这声呼唤而停下,他便又喊了几声,“戎弱。”
戎弱总算站定步子回身看他道:“你反悔不得,我将不择手段带你回去。”
苍弥站在原处未有动一步:“当年,从喜堂之上带我回大荒之禹后所发生的事,您记得多少?”
戎弱慢慢又至苍弥跟前,抬头抚上金面道:“你果然反悔了。苍弥,哪里都别去,我会照顾你保护你。随我留在大荒之禹便好。”
“时至今日,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苍弥摇摇头握住面具上那只手,“我只是想知道,您还记得多少往事。”
戎弱脸上的神色渐显嗒焉,嗓音亦是不由得沉缓许多:“全都记得。每一刻,每一桩,醒时的,疯时的,你强迫我的,我强迫你的,皆深深刻于我神魂之中,不泯不灭。”
“那……您后悔么?”
“你呢?”
苍弥低下头顿了片刻,才道:“我已心悦君子许多年。”
“我亦——”遥远天际之上出现两道人影来,戎弱余光一瞥见得了,当下神色滞凝瞳仁有缩,来不及再接下后话便迅速捉了苍弥的手腕转身朝九曲万魔山飞身而去。问其根由,他自己也不明白何故如此心慌,好似再迟一刻便回不到那方故土去。
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得苍弥明白了几分,回头睇一眼身后的天空竟是拽住戎弱停下来:“入山以后不知何时才会出来,同他们道个别也无妨。让亭涵彻底断了追您回去的念头,我才安心。”
怀中的母光哨突兀出音来,终去戎弱与苍弥的全部情绪孤声独鸣。戎弱松开苍弥负手落去青草地,昂首看向乘风而来的瑶礼与薄棠斥,在等。他神色淡然如常丝毫不见半分为难苦恼,已拿定主意无论来者是谁,胆敢阻止他与苍弥回大荒之禹便绝对手软。苍弥看了戎弱半晌,才缓缓降下身去靠近他旁边。
“多年来,我唯有一个心愿,如今算是应愿了。”
“净玉玦——!”瑶礼尚于远处天空便看见前方山坡上的戎弱,随后大喊一声展开双翼急急飞来落了地,不由分说扑入戎弱怀中拽主他衣裳不撒手,“我来接你了。”
薄棠斥紧跟而来,惊见戎弱的黑衣白发有些怔:“仙君,您的头发……”
戎弱稍稍侧目瞥一眼垂于脸侧的鬓发不以为然道:“啊,白回来了。”
“白回来了……”薄棠斥低声复念一回戎弱的话,心中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瑶礼却不在意他发色,只坚定道:“净玉玦,随我回去。”
“回何方去?”戎弱轻笑一声蹲下来,温柔抚摸着瑶礼的脸道,“我并非你口中净玉玦,岂能跟你回去。”
瑶礼毕竟年纪小,一听他此言便慌张起来紧紧抓住脸上那只手:“你是净玉玦,是日日陪伴我的净玉玦,即便你白了头发我也绝不会认错!”
“我不知你是谁。苍弥叫我与你道个别,我才会在此等候。”戎弱站起身来一点一点挣脱出被瑶礼紧握的双手,由掌心至指尖慢慢抽离,“前面便是九曲万魔山了,你们去不得,别再跟着我。”
“他们个个都说九曲万魔山危险,你若要去,我也去!”
“我有苍弥便足矣,你算甚么。”
“我是亭涵。”瑶礼眼中忍着泪,追上戎弱去抓他,“我是亭涵啊!”
苍弥忽然闪身至瑶礼跟前将戎弱挡在身后与他隔开:“你快回去,别逼我动手。”
话音尚且未落下,黑袍之中便轰然爆出煞气来。薄棠斥见此状况甚是不妙,当即冲上前来抱起瑶礼连连往后退,瞥一眼默不作声的戎弱对瑶礼道:“看来要将仙君带回去得费些功夫。可单是黑袍人便已不好对付,倘若仙君再反抗便更难应付了。”
“你放我下去。”天悯的妖力正淌于瑶礼体内有澎湃,他抚上胸膛随后收紧五指抓住衣襟,“我不怕,我不信净玉玦会伤害我。”
“好娃儿。”薄棠斥笑着揉了揉瑶礼的脑袋放下他,目及苍弥时便冷了神色,“我对付眼前的黑袍人,你唤回仙君本性。”
“白费力气。”苍弥说罢便朝四周铺下煞气障壁将瑶礼与薄棠斥困于当中。
不消戎弱出手,单凭薄棠斥与瑶礼根本奈何苍弥不得,合二人之力也只能勉强招架住环来的煞气。瑶礼此前从未动过拳脚,便是连与院中小妖们切磋也不曾有过,但凡闹得厉害了些净玉玦便会出句言语来点一下小妖们。小妖个个畏惧伤着他惹来仙君责罚,便是处处顾虑鲜少与他打闹了。
而今虽得了天悯的妖力他却难出三成,手忙脚乱只晓得胡乱使力毫无章法招式。薄棠斥心紧他被苍弥狠手打死,不由得总是出手分神去护他,为此白白吃下许多回伤害。
戎弱依旧于旁淡漠看着,即不因瑶礼挨打而出言语,也不因他呼喊而有动容,仅是秉着最后一丝神性怜悯对苍弥道:“莫杀生,留他们一条性命。”
闻言苍弥手上术式有迟钝,已昂首挺立张嘴欲吐针雨的黑煞龙随之顿住未动。便是趁此空隙间,薄棠斥旋身而起飞脚踢破旁侧坚硬的障壁大声道:“亭涵,去找仙君!”
瑶礼心中正憋着一股气浑身有力无处使,听得薄棠斥高声喊来顿时抹去眼中含的泪水冲出去,一面抓起胸口挂着的子光哨塞进嘴里吹,一面跑向戎弱。
怀中母光哨不断作响,戎弱将它取出来垂目看得入了神。
“无论所遇何事有多危险,净玉玦都会来救我。”念出这段口诀时瑶礼觉得委屈,鼻头一酸便哭了,“净玉玦都会来救我!你会来救我,净玉玦——!”
分明是个总角小儿连妖法都使不明白,可偏偏不知是何故,戎弱却尤其畏惧与他相视相交不禁后退半步,挥手牵过一阵风来吹得他停下步子。
“回去。”
即便顶着骤风难以往前迈开步子,瑶礼也要慢慢靠近戎弱伸出手去打算抓住他:“无论所遇何事、有多危险,我都要和你一起回去!就算被砍掉双手双脚,我也会咬住你的衣裳爬着拖你回去!”
招来的风随瑶礼的缓慢靠近也吹在了戎弱身上,乱卷了他满头白发斜飞而上。这回他未再往后退了,而是愣愣地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年幼的手,恍惚间动了动指头。
他似乎知道握住这只小手后的感觉。
“净玉玦,别去九曲万魔山,别跟他走。”
“可惜,我并非你要找的净玉玦。”戎弱轻轻叹口气,一指点在瑶礼眉心将他推回了苍弥的障壁中去。
苍弥斜目见他又回来,由凝聚的煞气中抽出手未再搭理已被缚住周身的薄棠斥,转身一面向瑶礼走来一面勾勾手指引出一道煞气:“你若肯放弃,我便饶过你们。”
“净玉玦是中了你的邪法,他不是真心要跟你走!”
“我知道他不是真心的。”苍弥缓了一瞬便以气化龙攻向瑶礼。
九龙成势,情急之下瑶礼大声喊道:“教教我!教我使用你的妖力!”
话音落下于千钧一发之际,瑶礼背后陡然张出双翼带他飞上空中。九龙紧咬其后左右追逐而来,将他逼得只能往前越飞越远。可他岂会遂了苍弥驱逐的意图,当下便是猛然转身面对张嘴将要吞下他的黑煞龙收紧双羽,高举手臂双掌相握并竖食中四指凝聚全部妖力于其上,紧闭双眼迎面接下咬来的龙口。
自上而下仿佛成了一根坚硬无比的锥子,龙口随着咬下来的动作而被瑶礼穿透。然而破碎的黑煞龙散开成雾后顷刻间又复原如初,紧咬着他身后又追来。
煞气幻形无本体,与之打斗全然是白费力气讨不到半点好。即便已是幡然醒悟,可奈何周身处处皆是煞气碍事,瑶礼怎都近不了苍弥的身,便如同方才的薄棠斥一般逐渐已成败势。他气喘吁吁勉强还能维持悬立于天际,残余于他体内的妖力已然未剩太多,许是再过几回合的招便该耗尽了。
可苍弥却依旧游刃有余,他一介九岁小童无疑是蚍蜉撼树。
万事皆休。
只是,他仍旧不愿放净玉玦跟旁人走。
与薄棠斥相较,他那些借来的妖力根本不值一提,而薄棠斥早早被黑袍人制服可他却与之周旋至今未遭过狠狠一击。是为了拿他解闷的缘故?还是不忍对孩童下重手呢?即便不下重手,要制服他不也轻而易举么?
瑶礼岂能猜透一只魔的心思。他发起狠来,丝毫不顾及即将耗尽的妖力猛扇羽翼直朝苍弥俯身冲去,张牙舞爪撕咬着阻挠他的煞气。煞气如利刃,割开他的衣裳与皮肉四处飞溅了血液,他依然不肯停下来。尚且稚嫩幼小的身躯被裹缠围剿又于其中突破而去,被逼退了便再往前,更加往前。
薄棠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出声喊道:“亭涵,别乱来!”他想赶过去,拼尽全力挣脱束缚朝前跑了几步便又再次被煞气缠住手脚寸步不行。
苍弥似乎有意要限制薄棠斥的行动,他稍稍动了手指使地面长出一根根黑藤抓住薄棠斥的双腿双臂,将他强硬地拽回远处捆绑住。藤尖细叶顺着薄棠斥的喉部向上伸展,趁他对瑶礼大喊时齐齐钻入口中封堵了嗓音。
“把净玉玦……还给我!”瑶礼冲出层层煞气飞至苍弥眼前,使劲伸出手去。
苍弥缓缓抬头见他来,被吹来的杂风迷了眼不觉眨了眨,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作。
被冲开的煞气滚滚而合,于瑶礼凝聚体内最后残余妖力的手掌将要抓住苍弥时再次困住他,勒紧了那只瘦弱的手腕。
只差半寸。
天悯托付的妖力再使不出半分,幻于背后的羽翼化作轻烟淡入空中,全身所受的伤痛终于在此刻将痛楚返还于瑶礼身上。瑶礼满脸流着泪,干涸的痕迹上不断被新涌出的淌过去,润了一些淡淡的血色。
“把净玉玦还给我。”他哽咽的话里已经没了底气,更多的是恳求与惧怕。怕净玉玦真的跟苍弥走了,再也不会回他身边来。
“他并非净玉玦。”苍弥替瑶礼抹去脸上的眼泪鼻涕,“回你该回的地方去。我与他也将回该回的地方去了。”
“你称谎,他是净玉玦。”瑶礼惶恐不已,哭得稀里哗啦转头对戎弱大喊,“净玉玦,净玉玦!我是亭涵啊!”
戎弱胸口在发闷,越是看见瑶礼的脸越是听得他哭喊,苦闷便越是盘踞于他体内逐驱之不散:“我……不识你。”
闷,好似被泥浆封住七窍呼吸不得。
“你胡说,你胡说!我是亭涵,你怎会不识我!”
闷。
“你不在我还是死了的好!”
苍弥听得愣了愣,随后才恍然大悟道:“是啊,我究竟在犹豫甚么。原本离开九曲万魔山便是为了消去你的魂魄。”
一缕煞气骤然刺入瑶礼后背脊髓疼得他瞬间脸色发青,喉头好似卡住根鱼刺般令他艰难地咳嗽,猛张大的嘴里喊不出半个痛字。
“戎弱。”苍弥回头看向戎弱,问道,“我可以取他性命毁他神魂?”
未料苍弥询问自己,戎弱恍惚抬起头瞥一眼瑶礼,沉默半晌后竟是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瑶礼见他点头便是嚎啕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喊道:“无论……所遇何事……有多……危险……净玉玦……会来救我……”
苍弥招来十余缕煞气直指瑶礼的身躯,平淡道:“他不会。”
“净玉玦……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