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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一百零三章:了然烟云深潭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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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光阴有别使得凡尘匆忙,药卿特地将云庐降于长平宫顶上。净玉玦便坐在云端边缘始终探身低头瞩目于瑶礼的一举一动,见得梨花宅中事不禁皱眉稍有沉思,久久之后才似乎渐渐是明白昨日瑶礼闹脾气的缘由。
然而即便是明白了些许缘由,心中却又生出更多的困惑来——这小子分明思慕着怜的,何必已是知道他毫发无损还气得大动干戈做到如此地步?
世间最复杂的莫过于凡人心境,神仙虽能看明白善恶,却始终看不明白善恶之下的深意。
既然看不明白,索性便不去多掺和。命各有道,道亦如是。
“还需八十一日,丹药才可成。”药卿至得他身旁来也朝底下睇去,“亭涵受伤了?”
“他自己刺的。”
由梨花宅回宫的瑶礼去找了医士为自己包扎,换了好几回的药才逐渐有了起色。他夜里总疼醒,醒来后便去净玉玦房门外站着,遇见仙童来问又立刻转身离去。倘若仙童不来,他便待上半个时辰才会再次离去回房睡下。也因手上有伤,箭戟武术不得已搁置下来专心论习社稷治理。
净玉玦分分刻刻都看他,故而长日皆知晓。
药卿见他在意得紧连姿势都不常换,便来劝他回去:“丹药炼好我差药灵给你送去。”
只是净玉玦未动。若想回去他早就动身了,也不会在此坐上许多日:“药天可知道示穹之脉?”
身下的云隆成椅子模样,药卿沉默片刻坐下道:“你想知道甚么?”
想了想,净玉玦才深吸口气道:“我在戎弱的记忆里见过,它附在苍弥体内自称是净玉玦。”
药卿惊讶转头看向身旁的净玉玦:“示穹之脉自称是你?”
“我也不知该不该将它当作是我。”净玉玦笑笑,继续道,“亭涵尚在娘胎之中时,我曾于恍惚间见过示穹之脉,它是一条悬于无尽空冥中的金色巨河……”默口片刻,他似是感叹道,“净玉玦究竟是甚么?为何……会存在?”
仔细瞧了他许久,药卿收回目光缓缓道:“净玉玦,正是你。而示穹之脉……是超脱世间万物凌于诸神之上、又有别于诸神的不生不死之物,是起源亦是终结,即便三界消弭它仍旧还存在,连光阴都奈何它不得。”
净玉玦忽然转头看向药卿:“示穹之脉莫非是在大荒之主体内?大荒之主有十三,在前十二位去世后苍弥诞生时,示穹之脉便归于他体内,并因苍弥之后再无大荒之主故而随他转世到了如今的亭涵身上?”
药卿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苍弥之后还有一位大荒之主,名为苍光。只是他并非由示穹之脉所造。”
“示穹之脉所造……”净玉玦重念此一句,继而了然笑着摇摇头,随后又问,“无论是甚么心愿,示穹之脉皆会实现?”
“传说是如此。”顿了顿,药卿又问,“你有心愿?”
净玉玦低头看向正在房中忍痛换药的瑶礼,道:“我只愿……能陪完他三世,之后无论是将身体归还戎弱还是回天上继续做神仙,都好。”
药卿仔细寻思迟疑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告诉他:“一百六十六年,还余下一百六十六年。”
“有生便有死。”净玉玦长叹一声往后倒在云上,喃道,“神仙不过也是苍生之一啊,也该在大爱之中才是。”
“神仙不在大爱里,神仙本身便是大爱。”
净玉玦听得不禁笑起来:“像是戎弱会说的话。可如此一来,神啊仙的,未免太可怜了些。爱众生万物,唯独不能爱己。”
“师尊曾说过,神若是怜惜自己,便不会再怜惜苍生万物。至始至终我都以为此言乃是世间真理,我等若是怜惜自己,定然早已成魔。”药卿顿了顿,自知失言有多便是起身来,“有事找药灵便好,他会替你安排。”
“药天自请。”
药卿话里的弦外之音好在是没让净玉玦听出来。
整整八十一日净玉玦满心满眼只有瑶礼的安危始终在此处坐着未挪动过半寸,不过是坐乏了便躺下毫无客套的意思,与在山宅茶棚时别无二致。于神仙而言,区区数十日算得什么呢,不过是眨眼须臾打打哈欠便匆然而去了。
药卿再现身于此处时手中已是拿了一只青铜匣子,净玉玦一见便知是丹药已成自云上起身来伸手去接,道:“多谢药天总照顾我。”
药卿很是犹豫,当净玉玦伸手来拿时往回收了一下盒子迟疑道:“此药……效力过于强劲,你每食一粒神力亦会亏损一些。但即便是如此,也难以将你体内煞气彻底除净。”
净玉玦并未收手,只是寻思道:“倘若我神力亏损殆尽,将会如何?”
“倒是不会亏损殆尽,只不过会使得你逐渐虚弱再醒不过来。”药卿轻轻叹口气,继续道,“我炼药不如师尊,给不出你想要的神丹。”
“可我若是不吃,又会惹亭涵哭了。”净玉玦无奈笑笑,唯独亭涵不越快是他无论如何也想避免的,“药天不必担忧,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轻易服用。”
话已至此又还如何劝阻。药卿终归是将避邪丹给了净玉玦:“我再做些滋补的丹药,炼好后给你送去。”
净玉玦紧着药天反悔,当即接下匣子收入怀中:“补神丹所需的药材何其珍稀,连只是看过药书的我都知道,药天不必如此费心。”末了他忽然又是兀然一笑,道,“不过,若是药天为了戎弱执意要如此,我便心怀感恩收下了。他日再会。”
“且慢。”药卿叫住行礼欲去的净玉玦,又拿出一只青铜袖珍罐来,“我顺手给亭涵做了些扶伤药,你拿去让他涂抹伤处。”
“承蒙药天关照,我代亭涵谢过您。”言罢了,他这才转身往前飞身踏上一片祥云。
目视净玉玦乘云而去的背影药卿忽然生出些许悔意——为何先前不反驳半句呢?她炼制丹药并非全然只是为了师尊戎弱,还有些许对是对净玉玦的疼惜。
其实净玉玦不在意的,正因为不在意才能笑之了之轻易便侃侃说出口。本就是占了戎弱的便宜意外得来的命与神识,能得助于此已是万分足矣。
“仙君回来啦!”
听得玉子儿高声叫喊,房中刚是换药至一半的瑶礼便猛然起身奔走而来,却又在跨出房门时慢下脚步,掩藏了欣喜的神情走到净玉玦跟前。
“回来了。”
净玉玦垂眸睇一眼未有缠好的布条伸出手去欲替他包扎:“伤口还未好?”
“别碰我。”瑶礼赶忙后退一步将左手藏在身后,沉默片刻才回应,“快好了。”
“你还在记挂那日之事?”净玉玦皱皱眉头心中起了许多烦闷。他拿出匣子取了一颗避邪丹放入口中咽下,上前一步近得瑶礼跟前去,“你想怎么碰我都随你,让我看看伤。”
瑶礼伸手又止:“你身上会痛。”
“我问药天拿了丹药,应是不会再痛。”
可瑶礼仍旧是摇摇头:“如若再被你拒绝,我当真受不了。”
净玉玦恼他不干脆,强行抓起他的右手掰开来贴上自己的脖子,不觉有异后便笑道:“你看,我不痛。”
瑶礼挪开视线不看他:“因为我未动邪念。”
听得他此言净玉玦甚是不明所以:“你对我有邪念?”
“一直都有。”瑶礼笑了笑,“原来你不知道。”
“从未听你提起过,我如何知道。”
“自我初次通精梦见你时起,每一回,你都不着衣衫出现在我梦中。你不愿我过多触碰,我便每晚都忍着、盼着,心想或许等我再长大些你便不再拒绝。”他抽出右手搓着手指以铭记净玉玦的肌肤残留余其上的些许触感,而后叹一声道,“我不会再碰你,你也无需吃甚么避邪丹。”
“为何?”他分明已是尝试着去满足瑶礼的想法,可为何瑶礼看起来依旧不开心?
“避邪丹若无效,我再想别的办法便好。你试试。”净玉玦一面说着一面又去抓瑶礼的手,却被他施展出新学的身法笨拙躲开,“亭涵,你且先试试!”
“好了!”瑶礼大吼一声喝止住净玉玦的动作,垂着双眼不看他,“即使无法触碰我也不会有丝毫改变,让我好好珍惜你。”
仙君实在想不明白只是触碰罢了怎就成了不珍惜?
“你所说的邪念又是甚么?我只知杀人放火是为邪、偷盗是为邪、欺压他人是为邪、作恶是为邪。你对我的邪念,是哪一种?”
瑶礼痛苦得扭曲了面目,无论以怎样的言语解释述说他心中所期所想身为神仙的净玉玦断然都不会明白。心怀此感的瑶礼凑近前去寻思着索性狠狠亲他一口好了,可两唇之间越来越近将要碰上时他又停住了动作,一咬牙便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净玉玦站立原处目送他回房去,这才想起药天给的扶伤药还在自己手中,便是扔给玉子儿差他送去亦是回了房一甩衣袂紧闭上门。他胡乱在自己胸膛上乱摸一通,寻找那块仿佛游移不定的喧哗之处,最后终于是在心窝处将它揪住。
亭涵先前露出的神情他从未见过,只是一刹那间便犹似锋芒射入他眼底直指深潭底端的裂缝中。他觉得心口极其不舒服,以往从未有过,想来应是受避邪丹药效的影响才会叫他有如此异样,来不及至榻去便蹲下身反复揉搓着胸膛不适之处,只低声道是这丹药果然乱吃不得。
不过,下回为了瑶礼他定然仍会毫不犹豫服一粒。
傍晚时玉子儿来敲门叫他用膳他未去,瑶礼也未去。小妖们心知肚明却不宣于表,相互间睇得一眼只当是热闹在看,席间暗语连连不叫玉子儿听明白。
“说来,前几日我去花园中采蜜时听得太祈王与人有议论,说是要给亭涵娶夫人。”轻彩一改先前嬉笑的模样正色问道,“仙君会不会心生妒忌?”
玉子儿困惑:“仙君为何要妒忌?娶妻之人是亭涵又非是仙君,仙君高兴还来不及。”
轻彩掩面偷偷笑了道:“玉子儿呀,果然是小仙童么,连这也不晓得。”
“那你说,仙君何故要妒忌?妒忌谁?妒忌到何时?”
“这个么——”轻彩凑近玉子儿跟前,却是忽然朝他面上猛吹了口气,笑道,“小仙童不必知道。”
怜问道:“亭涵娶夫人一事当真?”
“虽不知真假,但以亭涵年纪来看的确是该成亲了。”言至此处轻彩便飘飘轻叹一声,“就怕仙君因此闹不快,拿我们出气么。”
玉子儿皱眉高声道:“亭涵成亲是喜事,仙君岂会有不快,你莫要污蔑仙君!况且仙君只会拿我出气!”
“谁说我要成亲?”刚是出房门打算去向净玉玦赔不是,过院中时正巧听得凉亭中小妖与仙童有此议论,瑶礼不禁是沉了半分脸色上前来反驳,“胡言乱语。”
回头见瑶礼来了,玉子儿便指着轻彩告状:“轻彩在花园里听见你父王说的。”
瑶礼沉默片刻又问道:“净玉玦知道此事么?”
轻彩掩嘴挑眸看向瑶礼古怪笑道:“你是想让仙君知道,还是不知道?”
裳羽放下碗筷:“上衍十六娶妻十八生子,相比起来亭涵的确该成亲了。”她并非是看不出瑶礼与净玉玦之间的端倪,正因看出来了,此时才会顾不得其他说出这些话来,“仙君定会为你高兴。”
前世戚亭涵有情可仙君无意,这一世瑶礼依然有情而仙君也已略是动摇了。她本想着净玉玦是神仙,任何妖任何人都高攀不得,故而也不曾将心思表述半分甘愿做一只随仙君喜好差遣的翠鸟。可主仆情已深,偏偏仙君对凡人萌生了情愫,她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受情爱之苦。
用膳的妖们皆是无言看向裳羽,裳羽脸上挂笑抬眼看着瑶礼继续道:“仙君当年有意安排送你回般孟,怎会不知你回来后便与在浣宁山的自由自在不同,须得听从旨意娶妻生子呢。仙君原本便是打算还你凡人该有的一生。”
瑶礼听得,脸色不禁又沉了几分:“他同你这般说的?”
寻思了片刻裳羽并未称谎,如实道:“仙君不曾同谁谈起过。虽未亲口说出,但仙君的心思谁又不明白。你告诉仙君将要成亲,仙君定会悦言以道贺。”
“就是,仙君哪里会不开心。”玉子儿在旁附和道。
怜正欲起身宽慰瑶礼便被厌隗拦下。厌隗向他摇摇头,夹了一块子的菜放入他碗里。
瑶礼站定沉默半晌,继而转身大步朝净玉玦房中走去,叩了几响门不待当中有应声便径直推开入内去。净玉玦尚在榻上小寐,听得动静睁眼抬头朝门口看去,见是瑶礼才起身来盘腿坐好。
且不待净玉玦作声,瑶礼便道:“太祈王打算让我成亲。”
净玉玦怔了怔:“与谁?”
瑶礼不答反问道:“我与旁人成亲,你会如何?”
净玉玦不知他此话何意:“此事与我有干系?”
“有。你只管答便是。开心,或是难过?”
“开心论不及,难过亦非是。兴许……只是会生出些许惆怅与寂寞。你要成亲了?”
“你会觉得寂寞?”瑶礼逼近他跟前,“便也会因此而有不快,对不对?”
琢磨过一刹那,净玉玦应道:“不快倒是不会有,成亲乃是凡人间的喜事,只要是你心中倾慕的,我自然不会有言语。不过……你是打算放弃怜了?”
“与怜何干?你是以为——”
“罢了,不提怜。”净玉玦往前挪了挪向瑶礼摊开掌心,“伤口让我瞧瞧。”
“快好了。”即便嘴上这般说了,瑶礼依然于榻前盘腿坐下递去左手。
“玉子儿给你的扶伤膏抹了?”
“尚未。”顿了顿,他才又道,“我那时在与你置气,便让玉子儿随手放了。”
净玉玦挑目笑看他:“眼下不与我置气了?”
瑶礼不自在干咳两声掩饰窘迫,将目光由净玉玦正渡仙气的手上移向他双眼,浅淡勾了些许笑意道:“不论太祈王如何决断,我的确当成亲了。你说,我该娶谁好?”
“娶谁都好。”
“娶——你也好?”
净玉玦骤然抬眼看向瑶礼,片刻后才道:“你好我自然好。”
瑶礼叹口气:“伤口裂了,疼。”
净玉玦又垂目翻来覆去查看瑶礼手掌:“何处裂了?”
正当他是困惑间,瑶礼捂住心口装模作样起来:“唔,痛,重伤不治将亡矣,唯有仙君妙手能救。”
净玉玦一愣,随即舒眉欢笑道:“臭小子学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