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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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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从有记忆开始,就站在小楼的窗边,望着只隔着一堵矮墙的池塘。池塘很小,嵌在花坛里,里面只装死水。尽管如此,池塘里面依旧有荷花,开得烂漫。
女孩常常站在窗边,这时池塘就变成灰色,而里面的荷花却是触目惊心的妖娆。
池塘周围总有许多人来来往往,有情侣,有拿着棋盘的老人,还有追着气球的孩子。
女孩很少离开小楼。她记得自己发过一次高烧,两耳嗡嗡作响,不知道是自己的耳膜在震还是世界在震。白白的手臂上,青筋的脉络分明,吊针扎进去不费吹灰之力。那根就吊针扎了三天,她父亲的哭声也连续了三天。那时有个医生说:“她不会很快就清醒。”
女孩心里顽皮地笑,她明明就醒着啊,她看见吊瓶里的液体滴答滴答地流淌着,流进她的手腕里,流进她的身体,她从来不曾睡着过。
从此女孩学会了顽皮地笑,并且闯了祸。有一次父亲带着她来到一间小房间,一个女人拿出几块牌子,堆成一排,让她在后面放一块。她看了,1、3、5、7,她不明白,就开始了顽皮的笑。
这一笑使她离群索居,使她只愿停留在小楼上。
其实女孩并不寂寞,她喜欢倚在窗台看池塘。她望着荷花的时候,知道荷花也在望她。
女孩感叹:你有多美,为何他们从不为你停留?
荷花笑道:他们忙啊,他们在生活。
女孩问:为了什么在生活?
荷花环顾四周忙碌来去的人群,回答道:为了他们想得到,却还不曾得到的。
女孩不解。
荷花问道:为何你不去呢?为何你冷冷地旁观,不与他们一同生活?
女孩猛摇头:我不去,我不要。我不做欲望的傀儡。
荷花叹气:你不明白啊,那才是尘世的幸福。
女孩回答:我只要我的幸福。
荷花嘲笑:你的幸福在哪里?在你自以为是的执念里吗?
女孩第一次见到男孩的时候,男孩瘦得像一根豆芽,豆芽在微微打颤。
女孩的柔发上扎着粉色蝴蝶结,甜甜笑着:小哥哥好。
男孩凝视面前的蝴蝶结,眼神温瀚,像星辰。
以后男孩每周来三次,和女孩的父亲在阁楼里待上三小时。从阁楼望出去,风景很美。女孩每次偷偷溜进去,都叫父亲赶了出来。她只好待在楼下,听着一阵阵琴声飘然而下,夹着青草的清香,任凭她们穿梭她的豆蔻年华。
男孩很腼腆,眉目清秀,对谁都是温和地笑。饭桌上的客人常常会夸奖他,他都会微低了头,笑道:“是老师教得好。”这时众人又会说:“教授这么多学生中,对你期望最高,恨不得把一身所长都教给你,你可不能叫他失望。”
女孩的父亲没有失望,他的一生中从没这么快活过。男孩指间流淌出的不仅是乐符,更是他几十年未能完成的心愿。男孩坐在钢琴前舞动心愿时,为他打开了一条通向未来的光明大道。
男孩对教授很虔诚,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他修长的手指,他敏锐的感官,他取之不尽的灵感,随时严整以待,跟随教授的指导,听从艺术的召唤。他们去欧洲大陆,走进维也纳。男孩站在多瑙河畔的时候,感觉自己像展翅高飞的雄鹰。
女孩却倍受冷落。男孩不再陪伴她看卡通片,不教她做算术题,也不再把小核桃剥好了来逗她。男孩曾说过,她坐在身边的时候,他的心就会奏出音乐。可如今女孩知道,无论她在不在,音乐于他是生生不息。
女孩开始无理取闹,寻找一切琐碎与男骇争吵。男孩露出不解的眼神: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女孩哭道:我不知道呀。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男孩叹道:你是寂寞了吧。我不会再四处游走,只留在这里守着你。
女孩很高兴,又不高兴,半晌推他说:谁要你在这里?让我成天看见你,我的心都烦了。
男孩愈发困惑,女孩勉强笑道:去吧。外面才是你的世界。
男孩去了,没过多久,女孩又哭起来。
男孩问道:这次又怎么了?你看,我天天回来看你。
女孩拭着泪:不为什么。我就是想哭。
男孩看见周围没人,就走过去吻她。她却头一扭避开了,有些厌恶地说:这么热,你的手上都是汗。
男孩去洗了澡,女孩还是推开他:别过来。
男孩无法,只好赔笑:晚上老师和我要出门,你来不来?
女孩翻弄着琴谱,把琴谱上的几封信落到了地上:我才不去。
男孩道:那我去了。老师说很重要,我不得不去。
女孩冷笑:想去就去,寻什么理由。有多少人等着你,你要不去,可不叫人家失望!
男孩拾起地上的信,翻开来看。女孩见状,就一把夺过来。
男孩有些生气:还给我。那是我的。
女孩讥讽道:着急了?抢了你的情书。
男孩拉下脸:谁让你看的?还给我!
他上去夺,与女孩纽在一起。女孩没站稳,他忙抱住她,两人一起跌在地毯上。
女孩越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撕信,口里叫道:她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写?什么叫与尔契合?什么叫携音共舞?你高兴了?遇见一个和你契合的!一个会弹,一个会拉,真是夫唱妇随,叫多少人羡慕,叫多少人赞叹!
男孩终于弄懂她在计较什么,握住她撕信的两手:这么多年,你都不相信我吗?
女孩抽抽搭搭地哭着,松了雪片般的信纸,搂住男孩的脖子道:别丢下我。
女孩摸着心问道:你明白吗?我是那么爱他。
荷花叹道:被你爱的人真不幸,他必须在世界和你之间徘徊。
女孩说:他不能为了我离开世界吗?
荷花说:离开了世界他会幸福吗?你会幸福吗?你们在尘世相恋,尘世才是你们的舞台。
女孩争辩:我会的!我会的!我只要一方净土。
荷花说:那么你在折磨他。你站在荆棘纵生的路口,逼他与你同行,而你们的面前分明有一条平坦大道。你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来验证你们的爱,来磨损他一往情深的心。你想证明什么呢?你得到了什么呢?
女孩哭道:我什么也没有。他走了呀,再也没有回来。而我依旧在荆棘纵生的路口徘徊。
荷花叹气:回去吧,去找他,别让两个人一起孤单。
女孩哭得更大声: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们的心或许没变,有血有肉,但不再跃跃欲试。
男孩没有丢下女孩,生活还如往昔一样美好,直到有一天。
女孩十八岁的时候,教授的事业到达了颠峰,他把七组交响乐送去了维也纳,在那里轰动一时。
女孩打扮得像公主,在贺喜的人群里穿梭。她逢人边问:看见男孩了吗?
谁也没有看见男孩,谁也没有看见教授。女孩一路摸索,来到了阁楼,阁楼的门留出一条缝隙,却足够女孩看清楚一切。
教授坐在钢琴前面,一旁跪着男孩,男孩在低声哽咽:老师,求您了。那是我的心血。
教授的脸像钢琴上的雕塑一样雪白。
男孩突然站起来。他已经长大,宽宽的背,高贵的前额,反衬出教授的苍老和不堪一击。
他指着他叫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女孩的心颤抖一下。可教授颤抖得比她更甚,他蹒跚着腿,握着男孩修长有力的手,颤声道:没有我,你成不了事。这个世界不稀罕无名无望的音乐家。
男孩一把摔开他,怒道:我会揭发你的。
教授喘着气,一手撑住琴键,钢琴发出沉闷地一声吼叫。教授说:我把你当儿子一样看。
男孩眼睛里还有泪,嘴角却透着固执,他说:我也曾把你当恩师一样尊敬。
于是男孩不再是原先的男孩,他和教授一起成了众人议论纷纷的对象。男孩还是幸运的,很多律师愿意为他无偿服务。他的世界顿时天翻地覆,从激情洋溢的琴键过渡到铁面无情的法律条款。无数的采访,有教授的辩驳,有男孩的声泪俱下,有二人的水火不容。法庭还未裁决,男孩的事迹已家喻户晓。
最后男孩还是来到了女孩面前。女孩也不再是那个女孩,她问:你想要什么?
男孩没注意到她青黑的眼眶,她不时痉挛的两手,还有她的故做镇定。
他说:我要公道。
女孩就说:我明白了。你要的一切我都会给。
开庭那天,男孩和教授各坐一边,壁垒分明。中间架了无数摄象机,闪闪烁烁着无数荧光灯。
女孩如期而至,步伐轻盈得像鬼。法官说:你不能发言。
女孩说:让我说吧。让我把这一切快些解决吧。
她打开了手上的大麻袋,里面倾泻出无数划满横线的纸张。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在聚光灯的照耀下,似乎刺伤了在场的每个人。女孩癫笑着:看吧,看吧。这就是你们要的事实,大快人心吧?
一张稿纸飘到了男孩的面前,男孩看到了上面的红蓝杠。他想起了那段岁月,在那个飘着青草香气的阁楼里,他的下巴支在女孩肩上,手指慢慢敲打着琴键,每当女孩咯咯傻笑的时候,他就把那段乐谱记下来。
那是他们的乐谱,也是他们的爱。如今赤裸裸地曝露在聚光灯下,等着一帮不相干的人的裁决。
男孩赢了,因为每张乐谱上都标了日期,背面加了批注,是女孩的笔记。笔记与音乐无关,只絮叨地记录了那天她和男孩的生活琐事。
教授中风了,在庭上突然倒了下去;女孩也住了院,她服了过多的镇定剂。
女孩反复做着一个梦,梦里的她站在高处,面前有一条宽宽的大路,大路腾空架在空中,底下则是雾气缭绕的深渊。女孩其实看不到大路下面是什么,不过她感觉那是深渊,正如她感觉到面前宽敞的大路虽然很安全,却毫无生气。
她站在路口徘徊,看见大路外侧出现了一条小径,轻轻巧巧地悬空在深渊上,好似嘲笑着大路的故做姿态。女孩本能地走上了小径,这时她心里想起一个声音:小心,小心——那是如履薄冰。
小径还是旁若无人地悬垂着,一晃一晃,好似在讥问女孩:你敢吗?下面可是深渊!女孩道:可总有人走过去。小径回答:可很多人都跌得粉身碎骨。女孩傲然道:我不怕。
她走上了小径,小径到处鲜花烂漫。女孩感受到了阳光,高高的悬崖不再沉闷灰暗,女孩终于可以指着大路笑着:你看,你看。我是对的——我比你幸福。
大路还是一如既往阴沉着,看着女孩灿烂地笑。
女孩突然感到脚底一滑,她低头,小径上布满了水,盈盈似溢,淹没了鲜花。女孩慌乱地叫:这是怎么啦?小径低叹:我要融化了呀。你的脚下只是一层薄薄的冰。
小径裂开了缝,所有的声音在呼唤女孩:快跑!快跑!
女孩怀抱着鲜花,留着泪撕喊:不要!不要!再多留一刻吧!
她感觉身子一轻,怀里的鲜花漫天飞舞,陷入了深雾,便失掉了颜色。她抬头,看见大路依旧面无表情。她大喊:你为何不问我需要什么?
大路回答:为什么要问呢?为什么关心呢?
女孩闭上眼睛,她听到耳边的狂风呼啸肆逆,她想:深渊是什么样子的呢?
男孩把她接到了他的家,雇了护士来照顾她。她问他:你觉得我有病吗?
男孩含着泪抱紧她:对不起,我会医好你的。
女孩伤心地叹了口气,她不在乎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可她在乎男孩的眼光。
她每天吃很多药丸,和护士一起待上很长时间。她不喜欢护士,也不喜欢药丸。她想让男孩陪她,可男孩越来越忙,分身不暇。
男孩置了不同款式的西装和衬衫,装修了书房安装了电脑,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十点回家。女孩在七点整的时候会趴在窗口等他,有一天男孩从一辆银色小跑车走出来。他扔掉了手上的烟,朝车里一笑,说了句什么。车里伸出一个美丽的脑袋,脑袋下飘舞着一条红色丝巾,轻轻抚弄男孩留着胡渣的侧面。
银色跑车只停了十分钟。可女孩却明白,男孩不再是属于她的男孩了,他成了男人;而她,依旧是一个属于男孩的小女孩。
男人第三次从银色跑车走出来的时候,女孩站在大厅里,手里拿着把剪刀。
男人大骇:你想干什么?
女孩温柔地笑:你怕什么?你喜欢红色吗?我也喜欢。你猜什么样的红最美呢?
男人看见剪刀冰冷的反光后,嫣红的血流淌着女孩的手腕,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然后流到男人刷得粉亮的皮鞋周围。
男人冲过去,按住女孩的手腕,颤声叫:你疯了!
从此那辆跑车和红丝巾再也没出现过。男人早早地回家,看着女孩,两人相对无言。
男人变得容易疲倦,眼角下歪,总是背着女孩抽烟。
渐渐地他好像有些怕女孩,女孩睁着明净的大眼望他的时候,他都会撇开头。
有一天女孩摸着他沉睡时的眉毛,叹道:我们别再彼此折磨了。
男人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女孩回到了荷花池畔,那个飘着柳叶的二楼小屋。她把教授接了回来,听他用仅剩的一只手弹琴。
男人没来找她,她也没去找男人。几年后教授死了,女孩卖掉了小楼,还清了债。然后蹲在荷花池畔发呆。
后来来了两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一个说:你还有亲人吗?
女孩摇头。
另一个说:那跟我们走吧。
女孩还是摇头,她不愿离开这里。
于是女孩在公园的管理室里安个家,她除了照顾池塘里的荷花,还照顾周围的树木。她生活得越来越快乐,有一只小狗老在她身边磨蹭,麻雀和鸽子常常飞到她的窗口给她做伴,池塘里的鱼胖得几乎要游不动。
荷花在煦风里摇摆的时候,曾今问她:你后悔吗?你还爱他吗?
女孩摸着自己的心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祝福他。
男人在许多年以后又回到公园,正给一班学生讲课。当一群稚嫩的脸浮现在太阳光下时,男人下意识地望了望池塘边的小楼。小楼已经拆了,空空的水泥铺在那里。男人垂下眼,却看见一熟悉的身形在池塘边伫立。那个女子有着女孩一样的面容,有着女孩一样的身段。他揉揉眼睛,才发现女子就是女孩,岁月流走,她却丝毫未变。
男人有些激动地走过去,等到走到女孩面前,他已恢复了平静。
女孩却在辨认他,半晌微笑道:原来是你。
男人摸着自己的脸,心想他改变了这么多吗?他已不写音乐,不过还靠着音乐赚钱。这些年困紧些,因为市场不景气,费了好些心血,才维持住了自己半生打拼下来的工作室。感情方面也不顺,第一次婚姻不到两年,他有了个女儿,女儿缺乏母爱,性情乖张,后来给他送到美国去读书;第二次结婚在三年前,不久便恩爱不再,如今名存实亡。
他思索着:是这些让他苍老了吗?可女孩呢,她和他过着一样的岁月,为何她不曾遭到岁月的染指?
女孩在和风里轻轻地笑: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呀?
他苦笑着摇头:一言难尽。随后又问;你呢?你做了什么?
女孩指着荷花池道:我一直在这里啊。
他似有感悟,握住她的手道:如果重新来过,我也希望能回到这里。
女孩的手心传达着温暖,看着飞到脚边啄食的白鸽,慢慢笑道:你随时都能来。即便我不在,还有池塘和荷花。
男人感觉她的手微微一紧,似乎诉说了千言万语。他低下头遮掩眼泪,口里道:为何当年我们不能这样呢?
女孩脚边的鸽子吃饱了,拍拍翅膀飞了起来。女孩道:因为当年我们彼此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