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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成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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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时,闻到了檀香味,睁开眼,悯尘坐在身边。
他还是老样子,救了人却很生气,但这些年游历的时光,让他学会了掩饰,他闭上眼,转着手中的珠串,如果不仔细观察,不会发现珠串被他紧紧捏着,珠串转动的速度也过于快了。
“悯尘。”廖景春睁开眼睛,“你又救了我。”
悯尘也睁开眼,问他:“我从未见过有人能把四方的明雷通通引到一处,云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廖景春笑了笑,牵动了伤口,他转过头,看到房外,一片美丽的晚霞,嘲道:“它在威胁我罢了。”
“悯尘,”他转回头,笑道,“你也是术士,术士都是最信命也最不信命的人,我可能属于后一种人,我完全不信命,我要脱离天道不经允许赋加于我身上的天命。”
悯尘忽地站起来,震惊地问道:“你要脱离天道?”
“你疯了?!”
“我没疯,我很清醒,”他说,“悯尘或许我儿时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现在确定了而已。”
“我们一再问天,也是天道以下运行的讯息,不管做什么都无法违逆天意,”他伸出手,翻了翻手,冷道,“我们就像孙悟空一样永远翻不出五指山。”
“如果天是错的该怎么办?也要遵循它吗?”他闭上眼,叹道,“我不愿意。”
“所以,既然第一条路走不到尽头,我就要走另一条路,”说着整个房间都泛起淡蓝色的光芒,内景之中显出一个巨大的罗盘,而悯尘和廖景春站在罗盘的中心,廖景春拿起一粒微石告诉悯尘,“我要创造自己的天地,领域之中,我就是神。”
“你这是什么?!”
“先天领周天,盖周天之变,化吾为王。”廖景春眼眸闪着光,“悯尘,这便是风后奇门。”
“不过,这个奇门不是原本的风后奇门,它有问题,”廖景春淡道,“它所囊括的领域太小了。”
“我得想办法把它扩得再大一些。”
当扩到一定范围,林秋雨只要在领域之中,他就能感觉到。
悯尘看出他心中所想,问道:“你为了找林秋雨吗?”
“不全是。”廖景春将手中的微石松开,石头掉到了地上,很快消失在阵法之中,“悯尘,我只是愤怒,我想要证明众生有心。”
“我要它这高高在上的天看见我们这些蝼蚁的愤怒。”
林秋雨落在廖景春手心的咒文从来没有消散过,可是在某一天,咒文忽然散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手心中的咒文就像被洗掉了一样,歪歪曲曲然后越来越淡,直到失去了踪影。
此时距离里林秋雨离开已经十年了。
十年,这么漫长的时间,为什么施术者从来没有解过封印,可偏偏在十年后封印忽然消散,廖景春从来没有遇上过什么好事,他看到手中消散的符咒,已经明白了大半。
林秋雨要死了。
或者说林秋雨已经死了。
廖景春用了很多年去将领域扩得更广一些,结果他用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把林秋雨所在的地方囊括其中。
没多久,一个自称他女儿的人给他打了电话。
她说她叫林惊蛰,她在聿都。
廖景春开了奇门,转瞬间就到了那个地方,他等在那里很久,然后林惊蛰如约出现,黑发雪肤蓝眼。
蓝眼。
往生眼么……
廖景春闭上眼,心中同时涌动着悲伤和愤怒。
他抬头望着那片沉静的天,心道,你就这么爱捉弄我么?
林秋雨当年遭遇了什么他已不敢再想,他又想起那个问题。
为什么在母亲肚子里人没有溺死过,可离开了母体,又可以被溺死。
是因为在母亲的身体里,喂养人的是母亲,呼吸靠的也是一条单薄的脐带,母亲通过它供给氧气和营养,一切都是母亲给的,那是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不用听从天道的摆布,因为母亲将人藏在身体里,为其遮蔽风雨,为其供给养分。
可出生后,人便只能靠自己,但大多数人的能力还达不到完成自己想做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们只能靠天,于是他们疲于奔命,苟延残喘,遵循本能,遵循天命,为了活着而活着,而只有极少数人被赋予贵重的命格,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先行者。
他们信命吗?
他们不信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怎么会是信命?
可是……作为一个推动历史进步或者说变革的符号,他们不信命本身就是在遵循天命。
没有人可以逃脱命运的藩篱。
它甚至想把忤逆的廖景春继续拉进来,越坠越深。
廖景春冷静地看着这个孩子,他在想自己要不要趟这一场天道给予他的明显的陷阱。
他想了好久。
漫长的时间让等待在车站的林惊蛰也有些烦躁,她打着伞东张西望,又过了好久,似乎彻底不耐烦了,她转过身打算走了。
廖景春却忽然站起来,林秋雨的话就在耳旁。
[我们可以创造新的家人。]
是啊,家人。
这孩子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不管发生什么,就算是陷阱,他也要护到她身边。
林秋雨祈求上苍无法实现的愿望,他来完成。
于是,他来到那个孩子身边,抢过她的伞,暂时放下他永不休止的愤怒,温和地笑了笑,说了俏皮的开场白:“哟,小林同学这是迷失在人生的道路上了吗?”
*
觊觎往生眼的家伙从来就没有停过。
廖景春又一次杀了一个企图挖走林惊蛰的眼睛的人,还没歇口气就遇到了个笑容和煦,眼神晴朗的年轻人,他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穿着老旧的长衫,背着手,堵住了他的前路。
他问:“你是风后奇门的传人?”
廖景春擦了擦手,问:“有何贵干?”
“你帮我找个人吧,”来者开门见山,“是个失踪了很久的人。”
廖景春抬起头,听他笑道:“他曾是全性的掌门,无根生。”
廖景春顿了顿,道:“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是吗?但我感觉还像是昨天发生的呢,”他看着廖景春,说,“历历在目啊。”
他很危险。
廖景春很快就发现与他外表所展现出来的违和感。
不过,这个人肯定动不了他,不然早就动手了,廖景春还得看着可能发生危险的林惊蛰,实在没空理他,转头就要走。
年轻人却瞬身移到他面前,轻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也最狂妄的术士,你不是要翻天吗?为什么又停下来了呢?”
“是为了你女儿吗?”
廖景春脸色一变,半晌,歇了离开的心思,抬起头,笑看着他,问:“哦,原来前辈是不想活了啊?”
“你杀得了我吗?”
“我杀不了你吗?”
话音一落,年轻人便被虚空提起来,他低头看着廖景春丝毫未变的笑脸,哈哈大笑:“武当竟然把你放下来了。”
“廖景春,你个离经叛道、忤逆天意的家伙入什么武当啊,你该早早入全性,这样说不定我们能当师徒。”
廖景春等他笑完,又问一遍:“有何贵干?”
“我想知道甲申之乱当年的真相。”他说,“我是大罗洞观的谷畸亭,只要你肯帮我,我可以把大罗洞观教给你。”
“我不想要大罗洞观。”一味地看天已经让他厌烦。
“不,你会想要的,”他笑着指向上苍,“你不是想要翻天吗?你可知道八奇技究竟是什么东西?”
“廖景春,这是你翻天的第一步。”
“只要你想,”他笑道,“我会永远帮助你。”
甲申之乱的事他大概知道一些,但八奇技究竟是什么来历,他还真不知道,直到走入秦岭二十四节通天谷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通天?
那还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他摸着石壁上前人的留下的痕迹,已经明白了所有。
愚昧又贪婪的人原来从头到尾追逐的不是什么人间奇迹,而是仙术。
仙术。
廖景春在洞中哈哈大笑,他愤怒、悲苦、又怨愤。
他想什么狗屁仙术,先代流传下来的仙术,还不是让所有人遭受禁锢,让所有人受苦,当年的三十六义有哪个是好结局?
今日,拥有风后奇门的他又有什么好人生?
仙术仙术,术的始终是仙,不是人。
人若要翻越天道赋予的枷锁,只能超越仙术,成为仙人。
可是……这副躯体属于万物,受箍于天,要如何才能超越呢?
廖景春又一次想到了死。
他寻了一次死,可在将死前,想到了林惊蛰。
这个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仅剩的牵绊。
林惊蛰脾气古怪得很,一点不像林秋雨,她性格张扬又冷僻,极度缺乏安全感,要用一次又一次“坏孩子”做出的事来确证廖景春爱她,不会抛弃她,会永远陪着她。
她还那么小,性子又那么古怪,真的失去廖景春该怎么办呢?
廖景春算不到。
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如果他死了,这世上再无人能护得住林惊蛰,作为流浪在苍琅之外的往生眼,她的下场肯定比她的前辈还要凄惨。
想到这,廖景春扛着一身伤,爬了起来,跑到寒山寺去找悯尘。
悯尘还是老样子,隐匿尘世中,将自己沾染了一身烟火味。
他见到廖景春浑身是伤,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廖景春勉力靠在墙上,将腻子涂好的墙抹成乱七八糟的红,他呼出一口气,让悯尘救他,他说:“我有事要做,暂时不能死。”
有事?你既有事,为何又要寻死呢?
“云问,你是真的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啊,”悯尘跟他交往几十年,对他日常作死已经习惯了,见人快死了,还能用手轻轻扫了扫香炉里的香烟,瞥了他一眼,嘲道,“我记得你这毛病十几年前已经好了才是。”
廖景春听他嘲讽,心想,这小和尚已经变成喜形不于色的大师了啊。
一边笑道:“悯尘,只要我想和天斗一天,我这毛病就是好不了的。”
悯尘走上前,蹲到滑坐到地上的廖景春身前,查看了一会儿伤口,开始给他输送灵炁续命,然后问道:“那你这次又是为何?”
“风后奇门有问题我说过吧?”
悯尘点点头。
“我本以为只要一直无限扩展领域,我迟早能脱离天道,”廖景春偏过头,望着窗外那片他已经看厌了的天,讥讽道,“可如果奇技本身是天道的施舍该如何呢?”
悯尘怔了怔。
“我拿着一个天道的东西想要反抗天,我脑子还真是有问题。”
廖景春忽然觉得此前的自己何其愚蠢,怪不得这么多年如何折腾,天也没再有过任何动静,因为这原本就是错误的,它恨不得廖景春一条路走到黑才好呢。
他翻了翻自己的手,手心处曾经铭刻着金色的符文,跟悯尘说:“要翻天得超越风后奇门本身才行。”
“怎么超越?”
“与其扩展领域,做井底之蛙的神明,不如更改奇门,改天换日,”他轻轻握住手,看着悯尘骤然变换的脸色,笃定地说,“我要成仙,成为这天道。”
“你!”
“大逆不道?”
廖景春猜得到悯尘要说哪些。
他闭上眼,安抚他:“放心,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况且,他在做这些之前得安顿好林惊蛰。
无疑,这是一场赌博,如果赌输了,他就将万劫不复,他必须保证林惊蛰此后无虞才行。
*
往生眼这东西有利有弊。
廖景春或许是个天才,他跨越了先代对往生眼的偏见,看到了它的另一面。
既是能够协助人羽化登仙的东西,想必一定不在万物之中,受天道管辖,他将大罗洞观种在林惊蛰眼里,她便能通达此前所有术士看不到的东西,看尽这世间的命理。
她将不受命理束缚,会成为这世上最自由的术士。
林惊蛰靠着那双往生眼,轻易做到了廖景春费尽心力、死去活来也做不到事。
廖景春看着躺在地上,恐惧地蜷成一团,昏迷过去的林惊蛰,想了想,想起了林秋雨还怀孕时的模样。
他原本是不期待这孩子出生的,他怕这个即将出生的变数,可能会夺去林秋雨。
结果还真如他所料。
林秋雨求遍神佛,祈求一个平安,结果神佛将她的心意践踏,让她生出一个往生眼。
于是,她一边背弃自己诺言抛下飘零伶仃的廖景春,一边献祭自己的生命保护自己的孩子。
真好笑。
这天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信徒的。
廖景春伸出手别开林惊蛰耳边的长发,露出她的半张脸,林惊蛰沉睡时最像林秋雨。
“惊蛰,永远不要祈求于天。”
它只会冷漠地看着你,见你在尘世中痛苦挣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天道无亲,命格有别,永远不公,”廖景春淡笑道,“若要爬出泥潭,就只能靠自己。”
所幸,林惊蛰的第一步是自由的。
此后她的人生就可以都是自由的。
廖景春靠着大罗洞观和风后奇门两者加持最终还是堪破了成仙的道路,他又一次去了武当,这个教养他的地方。
他的师父逢春去世了,他去看了师父最后一眼,结果被人发现了,他毕竟是个全性,呆在武当只会给避世已久的武当带来麻烦,只能沿着山路一路往上走,他走啊走啊,似乎走过了很多个春秋,似乎走过了很多个岁月,从幼年走过青年又至如今的中年。
他在探寻真理的路上独自一人走了好多年,可身后的尽头永远都是武当。
在随手点拨一个小家伙后,他走到周蒙住处。
周蒙似乎也等了许久。
“师爷。”他跪了下来。
周蒙虽说将他逐出武当,但不拒绝他对自己的称呼。
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或许不管走向何处,心往何方,又是何等的离经叛道,却始终都是武当的孩子。
“小春,”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喊他,“你要找的道,你找到了吗?”
廖景春点了点头,他告诉周蒙:“我窥得天道,即将成仙。”
周蒙顿了顿,跳到地上,走到廖景春身边,问他:“江湖动荡几千年,羽化登仙说了数万遍,可真正成仙的认真算起来也只有武当的祖师爷,张三丰。”
“他如你所说脱离天道束缚了吗?”周蒙摇了摇头,“小春,我虽是武当掌门,但说来终究只是个愚人堪不透这一真相。”
“我只知道,他彻底消失在这世间了。”
“小春,你说,最终成仙的人到底都到哪里去了呢?”
外面淅淅沥沥是廖景春亲手降下的一场雨,他已宛如神明了。
廖景春听着烦人的雨声,想了想,告诉周蒙:“或许成为了天道。”
“你是说取而代之吗?”
周蒙指着他,问:“你代替天道成为天道。”
廖景春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你会失败。”
“就算失败,我也要试一试,我永远不会遵从天意,师爷,”他说,“您以前告诉我,这世上最大多数人都是思和并不会思变。”
“那我就要做极少数人,即便这会让我彻底消亡在世间。”
周蒙听了他的话,踱步几下,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看了他许久,问了一个问题:“你若真能成为天道,你还是你吗?”
廖景春愣住了。
“廖景春还是廖景春吗?”
“你成为因果律的一部分,成为卫道的一缕意识,你的愤怒、疑惑、悲苦、思念、怜悯、无奈会通通散去,可到那时,你还是你吗?”
“小春啊,”周蒙长长叹一口气,“人真的可以超越连天道本身都无法超越的东西吗?”
廖景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最终还是下了山,可临到山门,遇到了等待已久的云龙。
他撑着一把伞,就如幼时一般,为廖景春遮挡了风雨。
“小春,你这一去还回武当吗?”
廖景春看着已然老去的云龙,长长叹了口气,告诉他:“师兄,我终究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廖景春自生下来就是无牵无挂、无依无靠、了却尘缘的孤家寡人。
他浑身浸着冷雨,望着朦胧的雨幕,告诉云龙:“雨永远也不会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