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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翻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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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景春在武当长大。
武当山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却安静平和,每天大早上他都会跟着其他的师兄弟们练早课,武当什么都教,廖景春天赋过人,他就像一朵海绵一样,教多少他就能吸收多少。
但他很奇怪,他天生一副笑模样,永远都在笑,不管遭遇什么。
虽在笑,他的眼睛里却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睛里装不下众生,连一滴雨水也装不下。
云龙是他的师兄,在师门里年纪辈分还算高,对其他师弟都多有照拂,尤其是和其他师弟们格格不入的廖景春。
云龙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冷着脸问他:“谁又打你了?”
总有人看不惯廖景春的样子,武当山上的师兄师弟虽然出家了,了却尘缘了,但他们总是有家,尤其年纪小的弟子,他们尘缘没断干净,与家里牵扯更深,这就显得天生就毫无牵扯又冷心冷肺的廖景春很奇怪。
欺负一个人,有些时候不需要理由,只要你足够特殊,足够出众,又没有靠山,那么欺负你就是成立的,可行的。
廖景春没看他,他望着天,问云龙:“师兄,你说人活在这世上,为什么活得那么一样呢?”
“哪里一样?”
“一样的狭隘。”
云龙愣住了,蹙着眉,有点搞不懂他的意思,却见廖景春蹲下来,指着青石砖上正在搬家的蚂蚁,只见得它们背着比自己还大的东西,一行行一列列走在另一个洞中,打算重新筑巢。
“师兄,你看蚂蚁他们看上去这么聪明,可是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眨了眨眼,平静地说,“他们只是活着而已,这用的是本能,不是心。”
“他们没有心,于是就只是蝼蚁而已,若天降横灾,就只能等死,”说着他伸出手轻轻摁死了一只蚂蚁,翻过手来看着这只横死的蚂蚁,问云龙,“师父说这世间要遵循因果,我们行事要以德为先,可是我碾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这是我的因,可是我的果在哪里呢?”
“我会因为碾死一只蚂蚁遭到报应吗?”他自问自答,“我不会,对蚂蚁来说我就是天,我的一念就决定了它的生死。”
“小春……”
“师兄,”廖景春问他,“我说的对吗?”
云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廖景春却又说:“若我说的是对的,那这是不是又是师父的狭隘了呢?”
“小春,”云龙严厉地训斥了他,“不能这么说师父!”
廖景春没在意云龙的训斥,他只是继续探寻自己的问题:“若说的不对,那为什么我没有遭到报应,欺负我的人也没有呢?”
“好奇怪啊。”他歪了歪头,“圣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是天道无亲,众生平等,可是在这里天道却并非有起到作用,我高于蝼蚁一等所以没有果,师兄师弟高于我一等所以也没有果,众生并不平等,高低尊卑横亘在万物之间,宛如天堑,那么这不就自相矛盾了吗?”
“好奇怪啊,”他再一次抬起头望着那片广袤无垠的天空,也不知道在问谁,“既然如此,这岂不就是天道的狭隘了吗?”
他话刚落,万里无云的天凭空响起惊雷。
云龙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廖景春的嘴,厉声喝道:“小春,要对天有基本的敬畏!”
敬畏?
它哪里值得敬畏呢?
廖景春想不通,但他还是抓住云龙的手,顺从地点了点头。
可这是敷衍而已,长大后的廖景春还是学不会敬畏,他只是敷衍的功夫做的比较到家而已。
他穿着道袍,笑容满面,眼中依旧空无一物。
“云问!”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来,“洞里出事了!”
廖景春成年后便由周蒙亲自施加了道号,武当里的人便多以道号称他。
廖景春正在看书,闻言,抬起头,淡声问道:“那里有师爷,能出什么事?”
“就是师爷!”他着急地不行,“师爷进去好久了,一直没出来,我们也进不去,你快去看看吧。”
廖景春放下书,这才终于着急了。
他陪着师弟赶到山洞,望着黑漆漆的一片,直接奔进去,然后忽然又被送了出来。
见他也进不去,师弟慌了,连忙说:“怎么办啊?”
“我会进去,”廖景春抬头望着那片天,不知道想了什么,对师弟说,“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张扬,等在这里,我会把师爷带回来。”
说着,他再次走进山洞,而这次他果然没有再出来。
山洞中一片漆黑,周蒙用来照明的煤油灯被打碎了,而洞中情境不断变换,他镇定地站在洞中,等他的师弟发完疯。
这么多年,师弟仍旧执迷不悟,一旦触到逆鳞,便会在阵中启动奇门,然而他只能勉强维持罗盘,挪动不了半分。
时间已经很久了,周蒙终于说了一声:“师弟,停下来吧,你累了。”
师弟桀桀怪笑,反问他:“累?我不会累,在奇门之中,我就是神,怎么会累?”
“不,”廖景春手持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笑脸,他看着洞中坐着的三个人,似嘲似叹,“您累了。”
他的奇门之中,怎么会有人能闯进来?
廖景春看出他心中所想,笑了笑,介绍道:“我问了问天,发现这里有破绽,就顺着破绽走进来了。”
话音刚落,阵中忽然起一阵强烈的风动,这阵风就像一只手,将廖景春生生扯到他面前,他老了视线已经很模糊了,但他想要看清这个闯进来破坏他奇门的年轻人。
“小春!”周蒙没想到他会进来,更没想到他会主动刺激师弟。
他上前想要拉住廖景春,却被一阵强力打到地上。
“你是小猴子的徒弟?”
“不,这是我师爷,”廖景春提醒他,“您可能不知道外面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您困在您的奇门里也已经很多年了。”
“困?我哪里在困?被困住的是卢方两位师兄,”廖景春的衣领被紧紧提起来,“小娃娃,我是这世上最接近风后奇门的人。”
“……”
廖景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他说,“那还真是了不起啊。”
“师爷。”
他被重重摔倒地上,手中的油灯却悬在空中。
“小娃娃,你在嘲讽我吗?”
“那可不敢,”廖景春躺在地上,问他,“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您的奇门可能有点问题。”
有问题?
话音刚落,内景之中,廖景春与他同时站在旋转的罗盘上,他们相对而坐,廖景春指着地上的罗盘告诉他:“师爷,罗盘随时都在准备崩溃,你定不住它。”
“为什么呢?”廖景春自问自答,“是因为师爷你心性不稳吗?”
“不可能。”
“师爷,你还不够洒脱,”廖景春抬起手,拿起一粒沙,“你得放下你自己,拿起众生,才能把握这不断变换的阵局。”
他哈哈大笑,笑骂道:“好个信口雌黄的小儿,拿起众生?!狂妄!”
廖景春便也笑,说:“不狂妄的人如何能学成为术士窥探天道呢?”
“可是啊,”他叹口气,“人都太狭隘了,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放不下自己。”
“师爷,你既然放不下自己,”他劝道,“那放下这濒临崩溃的阵局吧。”
“放下?”他问,“不可能!武当如今只有我能用风后,除非……”
他怀中的一张密卷飞出来,周蒙大喊道:“师弟!住手!”
密卷飞到廖景春眼前,他听到他说:“小娃娃,你若是拿得起风后,我就放下。”
如他所料,廖景春果然和他的师兄师弟们一样,陷入奇门陷阱中不可自拔,周蒙急匆匆跑到廖景春面前,可迟迟被师弟拉住,周蒙骂道:“这是武当的门人!你要害死他吗?”
“掌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笑道,“他若因此而死那是他的命,可若不死那岂不是我武当的机遇?”
命?
什么是命?
是必然遵循的命理吗?
若遵守了如何?
还不是像蝼蚁一样,被命理架好了生命的轨道,命格轻贱者甚至不配沾染因果。
若不遵守又如何?
不如何,可这世上万物虽无常却都遵守天,敬畏天。
廖景春扯下那张密卷,在师爷们震惊的目光中,抬起头,淡声道:“我说了,这奇门有问题。”
*
周蒙端起茶杯,瞟了一眼跪在堂中的廖景春,问他:“小春,你什么时候学的术法?”
廖景春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他说:“我不记得了。”
没有人带他入门,没有人教导他,他单单是因为好奇,不断追问,不断搜寻,然后忽然有一天学会了术法,成为了一个术士。
周蒙看着他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问他:“小春,你到底想要什么?”
“师爷,您说我的母亲只是想让我活着,怎样活着没关系,可是……”他摊开手,面露困惑,“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
“这样和遵循本能的蝼蚁有什么两样呢?”
“小春,我得告诉你。”周蒙眯起眼睛,“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般,他们疲于奔命,就只单单是为了活着而已,只有极少数人会想一些别的,但想的东西究其根源并非思变而是思和。”
“为什么?”
“小春,大家都是愚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得更好而已。”
“……”
“在想什么?”
“师爷,”他垂下头,低声道,“‘活得更好’这个念头真的是人的念头吗?”
“花鸟走兽也想过地更好,所以鱼吃虾,大鱼吃小鱼,一层层就这么吃下去,遵照本能,或者说天意,吃下去,他们没有心暂且不提,可是人呢?人有心,在尘世间奔波,怎么会不累呢?我们真的是因为‘活得更好’才这样活下去的吗?因为要活得更好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痛苦的活下去,那活着本身就是为了活着,这没有意义。”
“师爷,若如我所说,那‘活下去’和‘活得更好’究竟是是人的念头,还是……”他抬起头,笑得不寒而栗,“上天的旨意呢?”
周蒙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他,许久,他跳到地上,摁住廖景春的头,问他:“小春,你是不是生出什么越轨的心思了?”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你难道想越过天道吗?”
廖景春立刻磕了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砰声。
“弟子不敢。”
“小春,”周蒙背后发寒,忽然想起山洞的情景,那种违和感终于涌上心头,他质问廖景春,“一开始,你还在劝解你师爷,可是为什么后来要故意激他?”
廖景春还是说:“弟子不敢。”
“廖景春!!”
廖景春一言不发。
周蒙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背过身,落寞地说:“你下山吧。”
“武当没有你要寻找的翻天之道。”
廖景春离开武当后,晃荡了很久,最终决定先去找自己的母亲。
他花了很多力气,很多时间,才在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里问道廖喜水的下落。
可是问到的时候,廖喜水早就死去很多年了。
她是自杀的,她年少的时候嫁到李家村,成为李家的儿媳,然而还没有几年,丈夫就被她“克死了”,她当然有过依凭,她为李家诞下过一个男孩儿,但闹饥荒那年,有的说孩子被她送走了,有的说孩子饿死了,反正众说纷纭。
村里太穷了,没有多少肥沃的土地,廖喜水死了丈夫,是个寡妇,还是个没有孩子的寡妇,不再属于李家村,村里面不愿分给她多余的田地,可是她也回不去,娘家人也穷,回去了就要多养一张外嫁的小姑子的嘴,惹人白眼不说,也没多的可以给她吃。
但幸好,她又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的,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村长和几个有声望长辈一合计,觉得如果她要在李家村好好活下去,就得再次成为李家人,于是他们撮合着把她嫁给了李家村另一个男人。
廖喜水没有拒绝的权利。
在这场婚姻中,尊严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她带着不多的行李,从李家又到了另一个李家。
传统伦理要求她做一个温良恭谦让一心付出没有自我的附属品,于是她不加思考地做了,她做了好多年,除了把自己的儿子送走,她这一生几乎都没有反抗过。
但是在某一天,她满身伤痕地来到滔滔不绝的江水旁,裹着褴褛的衣裳,坐在石头上思考了好久,她抬头望了望天,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名字,自言自语,似乎是疯了。
她说:“我是谁?”
她望着滚滚东逝的江水,激荡的江水浑浊不堪,内里暗潮汹涌,奔流不息的江水波澜不停,她抬起头,感觉江水自天而来,她站在荡漾的江水下面,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我是谁?
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好像在博大的天面前一文不值。
我只是蝼蚁。
即便曾经拥有过“喜水”这样的名字。
但她压抑了好多年,不愿意再一味顺从天,她忍着疼带着满身脏污,走到江水两岸,虽然走的很慢却毫不迟疑地走到水岸旁,嘴里哼唱着儿时的童谣,然后跳进滚滚的江水之中。
再觅不到痕迹。
廖景春坐到村头,听村里的大娘谈起廖喜水,总会说“有根那个媳妇儿”,她也不记得廖喜水的名字。
“她哎,也是可怜人啊,有根也是个不晓得疼媳妇的,动辄打骂,我们劝了多少次也没用啊,”大娘说,“不过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下去嘛,孩子没了妈该多惨啊。”
廖景春沉默良久,问道:“她有孩子?”
“有啊,结了婚都会有孩子嘛,”大娘顿了顿,又说,“除了些不能生养的,大家都是会有孩子的。”
“有孩子开心吗?”
大娘瞅了他一眼,见他实在年轻,笑话道:“开心?谁要生那么多孩子啊,怀着的时候累,生下来的时候疼,养着的时候又吵。”
“不过第一个孩子总会是不一样的。”大娘笑着说,“我的大姑娘嫁了人,每每回门还会跟我撒娇呢。”
廖景春点点头,说了声好,然后去了大娘说的有根家。
李有根在廖喜水死后又娶了个女人,他这回吸取了教训,没再乱打人了,不过,这回的媳妇儿也更厉害。
廖景春面容清俊,眉眼带笑,是姑娘们最喜欢的样子。
女人挽了挽袖子,手里捏着擀面杖,问:“你谁啊?”
“我是廖喜水的孩子。”他淡笑道。
女人一愣,上下扫了他一眼,问:“怎么着想给你妈出气啊?”
“出出出。”女人让出道来,“你最好把他打死了,半死不活的还得我养活。”
她这话一出,廖景春才算看到李有根的样子,原来不是学好了,而是他失去了强壮的身体,没办法再打人了。
廖景春仔细端详着这个眼睛灰蒙蒙的男人,他手里全是泥,右手控制不住地抽搐,将杯中的水撒了大半,然后被女人破口大骂,他自以为掩饰地很好的瞟了他几眼,在撞到廖景春的笑脸后,又很害怕地缩回去。
“你妈那事不怪我,是她自己想不通,”他说着说着竟然抹起眼泪,“大家的日子不都这么过的嘛,钻什么牛角尖啊。”
廖景春没应声,他扫了眼土房里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子,他们蹲在灶房里,任继母如何辱骂也不肯出来,只露出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静悄悄地瞅着廖景春。
廖景春转过头,对上了男人浑浊的眼睛。
心想,他以前眼睛是不是也是亮的?
他站起身,没有再回头。
他来到了廖喜水当年跳河的地方,沉默良久,然后跳了下去。
肮脏的污水灌入他的口鼻,泥沙堵住了他耳朵,浑浊的江水遮住了他的眼睛,溺水让他无法呼吸,缺氧的感觉令他头有些晕厥,然后意识逐渐模糊。
真奇怪啊,他想,呆在母亲的肚子里时为何泡在羊水里没有溺死?现在在江水里就会溺死呢?
他想了好久,直到自己被人打了一巴掌,才清醒过来。
他爬起来,发现自己被人救了。
救他是个普通的小和尚,小和尚脾气还挺差的,看他醒了,骂道:“你没事找什么死?”
“找死?”
他躺了回去,望着朗朗乾坤,回道:“我只是想找到我母亲的尸骨。”
小和尚顿了顿,问道:“那你找到了吗?”
“怎么会找到?”他自嘲道,“她已经故去很多年了,况且我连她的样子也没见过,就算找也找不到了。”
他闭上了眼睛。
小和尚梗了半天梗出一句:“没事,因果轮回,你母亲上辈子积德,下辈子就能投个好胎。”
轮回?
恐怕这世上人永远不会进入轮回,只有悲剧无限次的轮回。
为什么呢?
这就要问问天了?
廖景春嘲笑他:“人死了便死了,哪里来的轮回?那是你们驯服人接受苦难的说辞。”
小和尚拉他起来,皱着眉,问他:“你凭什么说没有轮回?”
“不凭什么。”
他又从地上爬起来,穿着一身湿透了的衣衫,连个谢也没说,背过身就要走。
“喂!云问道长!”
廖景春转过身,挑了挑眉,奇道:“你认识我?”
小和尚笑道:“不认识,云游到此,听到有人这么叫你。”
他也从地上爬起来,跟在廖景春后面,跟他说:“我是寒山寺的悯尘,你叫我悯尘就好。”
“悯尘?”听到这名字,廖景春算了算,看着他良久,叹出一声,“确实悯尘。”
“悯尘,”他说,“你是拿得起众生的人。”
“你呢?”
我?
廖景春笑了笑,背靠着波涛汹涌的江水,阴沉着说:“我放下了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