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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允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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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除夕那天盘点了货物之后,超市终于宣布了短暂的歇业。
大家都松了一大口气,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商量着要回家过年的事。
孟婷偷偷看了眼,坐在门口,与世隔绝,打瞌睡的林惊蛰。
林惊蛰虽然表现冷漠,但意外是个很温柔的人,三番两次主动套近乎之后,孟婷自以为和林惊蛰已经混得很熟了,干什么事都想拉着她。
这不,除夕到了,听说今年自由广场的音乐喷泉附近会举办隆重的纪念活动,她和几个伙伴约着今晚一起去哪里,然后便想到了林惊蛰。
散会过后,她和身边的小姐妹使了个眼色,跟做贼似的,脚尖点地,一点点挪到林惊蛰那边去。
林惊蛰不知从超市哪个犄角旮旯里找了把木椅子,跟会议室里堆积成山的塑料凳子格格不入,穷酸中透着股不肯妥协的贵气。
也不知从谁身上学来的坏习惯。
怪矫情的。
她半个身体支在椅子上,眼睛阖着,呼吸平缓,稍长一些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一看就是睡熟了。
孟婷悄悄戳了戳林惊蛰支在椅子上的手,轻声喊她:“小林,会议结束了哦。”
林惊蛰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眼。
她近来为了赶学习进度,睡眠时间大大缩短,上班时期长时间都处于困倦的状态,属于是给个枕头就能就地安眠。
惺忪的睡眼尚朦胧,眼皮黏在一起,眼前模糊的只有叠加在一起的彩光,刺眼得很。
林惊蛰揉了揉眼睛,从椅子上爬起来,睡觉的时候为了让脑袋靠着舒服,她两只手都抵在椅子上,她睡了多久,手就压了多久。
醒来后,抬起手,酥麻感便沿着两手的位置传到身体各处。
林惊蛰呆呆地悬起两只手,瞥了眼上面被压得光滑到发亮的深深的压痕,总觉得会有人笑话她。
她抬头看向身旁的孟婷,只见到她眼中只有关心和被刻意掩藏的期待,并无其他。
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林惊蛰忽然淡淡笑了一下,她就着已经失去知觉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
心道,真是睡傻了。
孟婷见林惊蛰似乎彻底清醒了,便直奔主题:“小林,今晚上你要和我们去自由广场吗?”
林惊蛰抵着椅子,站起来,偏过头问:“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啦,”孟婷笑着说,“今天是除夕,自由广场今年那边有活动,说特别热闹,我们都想去看看。”
“啊?”林惊蛰奇道,“除夕不回家吗?”
“回啊回啊,想着吃了年夜饭再出来嘛。今天过了,直到初三城里基本上都会关门,没什么好玩的,初三过了,又说得走亲戚的事儿,要玩只能趁现在啊。”说着,孟婷面露难色,“要是今天晚上不出来玩,又得呆在家里看春晚了。”
她唉声叹气:“春晚真的一年比一年无聊了啊。”
“……”
这是可以说的吗?
眼见着话题快偏到文娱节目世纪大衰落的危险领域了,林惊蛰赶紧截断了这个话题,她说:“不用了,我有个长辈今天让我去她家过年。”
孟婷的期待一下子落空,失望地“啊”了一声。
她可怜巴巴地盯着林惊蛰,希望事情有所转折。
但林惊蛰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早就说好了,不好爽约。”
孟婷冷淡的“哦”了声,然后又意识到这不太礼貌,尴尬地搓了搓手,赶紧找补:“没事,我们可以明年再约着玩嘛。”
别说明年,就是明天,林惊蛰也跟她约不成。
她月初就跟老板说了辞职的事,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她在这里工作时间不久,虽然在各个人面前都混了个脸熟吧,但要说是亲近一点的朋友,却是一个也没有,人要多冷僻有多冷僻。
一月前,还有个圆滑有趣的王震球搁在中间充当她和其他同事的连接器,没了这个家伙,加之她又刻意和同事保持距离。
时间一长,她就算再勇擒贼人,安全感足,也没人愿意热脸贴冷屁股。
只把她当一尊佛远远供着,有事就跑她面前拜拜,没事就互相是陌生人。
这平淡如水的同事关系让林惊蛰很舒服,所以,临到要走的时候,她任何顾虑也没有,拍拍屁股就能走人。
或许要过很久,同事们才能发现悄悄走了这样一个人。
林惊蛰点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模模糊糊地回道:“以后再说吧。”
下班后,她提着一大袋子礼物跑到了占英莲的家。
一月上旬的时候,占英莲打电话来慰问她的近况,林惊蛰就跟她说了打算辞职的事。
占英莲当然要问个为什么。
不比别人,占英莲的为什么,林惊蛰还是要好好回答的。
那会儿,她在家里,穿着冬季的外套,烤炉没开,手拿着签字笔,指尖冻得发红,她整个手都缩在袖子里。
即便,占英莲打来电话,也没耽误她做题。
闻言,笔尖也只是顿了顿,然后笔尖又落到题目上,她一边演算一边说:“我之前的人生好像一直在往下坠,一次比一次坠的厉害,我本来觉得没什么,可是最近你们老是在我面前叨叨,时间长了,我也想爬起来试试。”
“想试试能不能有个新的人生。”
“你……”
“占姨,”她难得用这么亲密的称呼,电话那头的占英莲感觉接下来的话或许很重要,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我想回去念书,想试试好好活着是种什么感觉。”
占英莲激动地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反复确认林惊蛰的话。
林惊蛰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她放下笔,拿着放在桌上开了免提手机,踱步走到卧室,对着那个陈设老旧的窗户,心想,我好好活着好像对很多人都是一件挺重要的事。
人生或许没她想的那么糟糕。
她靠在沙发上,望着窗户那边,再一次肯定地回答占英莲:“对,我想回去读书。”
林惊蛰敲响门,等了一会儿,最后是占英连的丈夫开了门。
他看上去是个儒雅随和的小老头,在看到林惊蛰后先是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后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笑着说:“我叫梁源。”
林惊蛰点点头,应道:“梁叔叔好。”
梁源笑着点点头。
他和占英莲一样,也是警察,只不过警种不同,属于刑警,早年打击罪犯的时候受了不少伤,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年纪大了,伤病太重,便提早内退了。
听到门口的动静,厨房里忙碌的占英莲,拿着锅铲跑出来,喜笑颜开:“这么快就来了啊,你等等菜马上就要做好了。”
她个子高,身材微胖,向来严肃正经的人,系上了沾上油污的围裙,看上去颇为滑稽。
她笑,梁源的笑容便更深,直到占英莲回到厨房,他的眼神也追随着她,过了好久,他才感叹一句:“倒是好久没见到她这么开心了。”
林惊蛰闻言一愣,梁源招呼她坐下,又推给她一杯热茶。
林惊蛰接过茶,又道了声谢。
“听她说,你以前在她那里服刑?”
“嗯。”
梁源看着她,表情温和,眼神却忽然变得锐利起来,他漫不经心地试探林惊蛰:“我拜托手下的徒弟调查过你的档案,你当年杀的那个人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盯着眼前的人,笑问:“是异人吧?”
林惊蛰忽然一顿,她怔愣地望着眼前这个神色莫测的老者。
见她的反应,梁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叹了口气,说:“果然啊。”
“您怎么会知道异人的事?”这种事对普通人应该是保密的。
“办过几桩悬案罢了。”梁源淡笑道,“那确实不是普通人该踏足的领域。”
“一个半大孩子能徒手杀掉一个异人,想必也是一个异人吧?”梁源看着林惊蛰,问道,“我很好奇,既然都是异人,这事应该属于异人圈里的事,不归我们普通人管,既然如此,你当年为什么还要向公安自首呢?”
“……”
“你愿意遵守普通人的社会规则,是想要回头做一个普通人吗?”
“我……只是遇到一个人,他让我回头。”林惊蛰喝了口茶,温热清香的茶水便灌到她的胃里,和泛着腥臭味的记忆完全不一样,“他说至少给自己一条可以选择的余路。”
“是这样啊,”梁源又问,“所以你现在是确定成为一个普通人了吗?”
“我不知道,”林惊蛰迷茫地看着他,“我现在只是想试试另一条路。”
梁源眼中锐利的眼神逐渐散去,他转过头,看向厨房那头:“小阳去世后,我就只有英莲了,你不管做什么都不要波及到她。”
“我不会。”
梁源回头,看林惊蛰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垂着头,缩成一团,语气放缓,轻声道:“英莲这一辈子看守过很多犯人,除了少数穷凶极恶,丧心病狂的女犯人,其他的大多都是可怜人,她们被自己最亲的人背叛,走投无路,走上了错的道路,进了监狱,几乎没有可以回头的机会。”
“十几年前,有个好不容易减刑出狱的犯人,重新走进社会,然后又一次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那时判刑入狱后,看守她的仍然是英莲,那个人入狱不久就自杀了。”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羞愧,也可能是因为自尊吧。”梁源叹道,“一个人要是陷进泥潭里,没有人拉他一把的话,是很难爬起来的。”
“林惊蛰,你要是想做一个普通人,就好好努力爬出来,”他说,“英莲快退休了,别再让她伤心了。”
占英莲这时灰头土脸地从厨房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开饭了啊,进来端饭!”
林惊蛰抬头望着占英莲,透过她看到一个去世多年的人,一个同样在工作上十分专业,私下却很迷糊的女人。
她的母亲。
因她而死的林秋雨。
她放下茶杯,越过时间,答应了来不及答应的请求。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