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阙辞》云葭

72、地狱道

　　杨希儿的口疮越来越严重，不过两日，她的嘴已经肿得有平日的两倍大了，不仅说话不清楚，嘴角还一直流口水。她都成了这个样子，哪有人还会光顾她的香饮子摊！
　　起初杨希儿还很淡定，她手头还有钱，还能再撑一阵子。可紧接着她女儿也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脸色黑黄，眼睛也越来越奇怪，看着非常凶。她去了好几家医馆，大夫都找不到病因，只开开一些补药。她这才开始慌了，光是她们母女俩看病就花了不少钱，再这样坐吃山空下去，银子很快会花光。
　　为了赚钱看病，杨希儿不得不继续出门摆摊。但她肿着半张脸，嘴角溃烂，大家都觉得她的饮子不干净。一连好几日，她连一碗饮子都没卖出去。
　　有心细的人想到了杨希儿的婆婆就是昔日的豆腐西施刘妈妈，急忙去蓬莱酒楼提醒吃饭的客人，可不能再点蟹酿豆腐了！蓬莱酒楼一直采购刘妈妈的豆腐，杨希儿生了这种怪病，刘妈妈的豆腐还能干净？
　　经常出没潘楼街的人对杨希儿的香饮子摊和蓬莱酒楼都不陌生，大家怎么都没想到，此事竟然还能影响到蓬莱酒楼！
　　蓬莱酒楼每天来往的客人多，为了防止事情闹大，姜川赶紧出来解释：“大家稍安勿躁，早在七天前，陶掌柜的就让我们换豆腐了。我们现在做菜用的豆腐是城南杜婆婆家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
　　此话一出，马上有客人附和：“我家就住在城南，这几日我确实看见冯三郎推着豆腐车从南门出入。杨希儿一家住在城西呢。还是陶娘子有先见之明，早早地更换了蟹酿豆腐的原料。”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吃了。”
　　“这么好吃的蟹酿豆腐，一想到以后都不能点了，我还有些可惜呢。幸好，幸好！”
　　陶娘子在楼上听到这一切，心满意足。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姑娘不愿意插手没关系，治不了杨希儿，换豆腐这种小事她还是能解决的。

　　又过了一日，杨希儿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她再次被下狱了。这次带走她的不是开封府的人，而是相府的人。这个消息一传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整条潘楼街都沸腾了！大家这才知道，杨希儿天天骂的那几位蓬莱酒楼的客人来头不小，其中一位就是当朝宰相姬玄。
　　张婆脊背发凉，感觉到了后怕。幸好她对灵夙很有好感，没有跟杨希儿一起在背后嚼舌根。如若不然，此刻她就跟杨希儿一起蹲大牢了。
　　事情涉及到朝廷重臣，开封府格外重视，严谨地审理了此案。杨希儿平日里泼辣，却也是个极怂的人，一审就全认了。不过，姬玄没有深究，让开封府秉公处理就行。府尹知道姬玄的意思，他不希望因为此事跟他有关就闹大，于是大事化小，打了杨希儿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杨希儿被吓破了胆，回家后她闭门不出，哪怕她整张脸因口疮而肿得如猪头一般，她也不敢出门看大夫，生怕那些被她造谣的人来找她麻烦。
　　刘妈妈因为自己的豆腐生意被毁了，恨极了这个儿媳妇，每天对她骂骂咧咧，嫌弃得要命。住在附近的人听到她们家的吵闹声，知道杨希儿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了。
　　继杨希儿案之后，京城又出了一件颇受关注的案子——秘书少监丁大人因贪污被下狱了。这次审案的不是开封府，而是御史台，因为当事者是朝廷官员。丁大人平日里做人不咋样，如今墙倒众人推，受过他气的人都站出来作证，把他的做的龌龊事一一抖了出来，包括虐待妾室。
　　潘楼街作为京城最热闹的街市，最不缺的就是八卦。陶娘子只需坐在酒楼，就能听到形形色色的流言。不过今日和以往不同，她听到的那些话都是她爱听的。
　　“你们听说了吗，丁大人的那个小妾柳氏是被冤枉的，她是清白的！”
　　“她不是跟马夫私奔了吗？”
　　“那是假的！那个马夫其实是柳氏同母异父的弟弟。柳氏在丁家不受待见，丁大人又是个莽夫，心情不好就打骂她，她在丁家的待遇还不如狗呢。她弟弟一开始就是为了她才去丁府做马夫的，人家只想带姐姐逃出火坑。”
　　“竟是这样？”
　　“都怪杨希儿，要不是她乱说，事情怎么会传得这么离谱！柳氏姐弟也太惨了，被她这么造谣！”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幸好真相大白了。御史台判柳氏恢复自由身，让丁家赔了她钱财，她弟弟昨天带她回老家了。”
　　“这对姐弟总算是跳出了丁府这个火坑，不容易啊！”
　　“还好医馆的方掌柜救了柳氏的弟弟。”
　　“方掌柜是个好人，善有善报，阿弥陀福！”

　　陶娘子听得心满意足，即便酒楼忙碌，她也想立刻回清荷别院，把这些好消息分享给灵夙。
　　此刻的清荷别院中支起了长桌，崇明正聚精会神地画画，灵夙托腮坐在一旁，边喝茶边品鉴。难得的是，阿湛和涂雀都回来了。涂雀去饿鬼道的历练之后，显然懂事了不少，还知道主动帮研磨。
　　这样安静的场景，把陶娘子一肚子话全堵了回去。她往旁边一站，跟大家一起欣赏崇明画画。
　　画中，十几个飞天在云彩中穿梭，洒下了粉色的花瓣。天尽头金光闪烁，仙鹤成群，隐约能看见藏在云中的龙尾。不过这幅画只完成了一半，纸上尚有一大片空白的地方。
　　陶娘子眯着眼打量。她从前没见过崇明画画，没想到他的画技非常不错，跟灵夙不相上下。
　　“殿下，你这画的是什么？”
　　“天人道。”
　　那日灵夙把她的《地狱道》送给了西王母，西王母很喜欢，不过她意犹未尽，提议让他们画一幅《天人道》和一幅《人间道》，一起挂在她的昆仑仙府中。
　　画完龙尾，崇明放下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准备歇会儿再继续。
　　灵夙问陶娘子：“方才你乐颠颠地跑过来，是有什么话想说？”
　　“被你看出来了，我要说的可都是好事！”
　　陶娘子把她听来的事挨个复述了一遍。
　　潘楼街盛传的柳氏和马夫私奔的八卦，居然也是从杨希儿口中流出的，但真相跟大家听到的截然相反，柳氏姐弟分明是被杨希儿泼了脏水。如今恶有恶报，杨希儿挨了板子，丁大人被罢官，柳氏得到了一大笔赔偿，和弟弟一起平安回老家了。
　　秦二郎今日一早也回到了汴京，据说他母亲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本想在老家多照顾母亲一阵子，但一想到欠了那么多钱，不得不早点回易乐楼干活。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这一走，事情的真相被扭曲成那样，苏公子明明做了善事，却被造谣打折了他的手！他又气愤又后悔，赶紧向大家澄清。
　　令人咋舌的是，苏公子打断秦二郎胳膊的八卦也是从杨希儿那儿传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杨希儿造过的谣几乎都反转了，再也没人相信她说的那些话。自从她被开封府打了板子，潘楼街人人都在骂她，她在潘楼街乃至整个汴京城，怕是很难再混下去了。
　　贺嵘当然也听说了这些事，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回家跪在叶眉娘面前，连扇了自己十几个巴掌，说自己不孝，不该听信谣言误会自己的母亲，求叶眉娘原谅他。叶眉娘让他起来，他不肯，得亏姜川和姜兰帮着劝，他才没有继续扇自己。
　　叶眉娘见儿子如此，泣不成声，抱着他哭了许久。母子俩总算和好如初。
　　最好笑的是刘家茶铺发生的事。刘夫子也吃过杨希儿的亏，他专门开了一场免费的说书，还免费送茶水点心，招揽大家听故事。他把杨希儿做过的缺德事收集起来，绘声绘色说给大家听。末了他仍觉得不解气，痛斥杨希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居然造谣他吃妖精肉，简直荒唐！
　　说完这些，陶娘子补充了一句：“这世上哪来的让人长生不老的妖精肉？她当妖精肉都是长生果呢！居然真有人信了这些，也是神奇。”
　　灵夙听完陶娘子的话，眼中并无波澜，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陶娘子纳闷：“姑娘，你怎么没反应啊？你不觉得很解气吗？”
　　“还行，意料之中罢了。”
　　“姑娘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崇明说：“你家姑娘早就说了，万物有序，是你没参透而已。你不是还怪她没人情味，不肯帮叶眉娘吗？”
　　“殿下说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已经明白了，姑娘并没有袖手旁观。”陶娘子尴尬，“我听说康宁郡主说，不仅杨希儿的案子是姬玄主导的，就连丁大人贪污案，也是姬玄发现并授意御史台办的。我之前还纳闷呢，为什么姑娘最近和姬玄走那么近，姑娘其实是想把姬玄拉进这个局吧？”
　　“想明白了？”
　　“这话说的，我哪有你们想得那么笨。”
　　灵夙总说，人界的事找姬玄就对了，可不就是嘛！陶娘子得意：“还是姑娘厉害，现在没人相信杨希儿的鬼话了，而且她口舌生疮，头肿得像猪头一样，真解气！”
　　灵夙否认：“别这么看着我，她口舌生疮可跟我没关系。都说了是口舌之业，这是她的业报。”
　　曾经的杨希儿不说有多美艳，但至少是个清秀佳人。然而这十年间她急速衰老，越长越丑，头发掉了大把，瘦得快成皮包骨头了。这一切，皆因她犯了口舌之业。
　　大家聊了这么久，轮到涂雀纳闷了，他问灵夙：“既然杨希儿犯了口舌之业，业报已经开始，姐姐为什么还要让姬玄入局，把杨希儿做的坏事公之于众？真相难道不是迟早会大白吗？”
　　“你灵夙姐姐不希望更多无辜的人受杨希儿的口舌之害，柳氏、柳氏弟弟、叶眉娘，这些都是受害者。”崇明说，“而且那杨希儿命格硬，本是长寿之相，她犯下的业不仅反噬在她自己身上，她的女儿和婆婆也受到了连累。再这样下去，杨希儿没那么快出事，她女儿和婆婆就未知了。”
　　陶娘子附和：“殿下说得及是。杨希儿的女儿一看就不正常，她那双吊梢眼，我看着都怵得慌。她身体也不好，瘦瘦小小的，六岁的孩子长着三岁的个子。真是造孽啊！”
　　一直沉默的阿湛皱了皱眉，问崇明：“殿下方才说，杨希儿本是长寿之相。那现在呢？”
　　“现在就不一定了，她的一魄已经离体，正在地狱道受刑、赎罪。”
　　说罢，崇明走到湖边，用法术开启水镜。
　　原本平静的湖面上出现了地狱的种种惨状，那情形，跟灵夙先前画的《地狱道》如出一辙。在那些受酷刑的人中，陶娘子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杨希儿。只见她趴在地上，舌头被两个小鬼拉出了足足七尺长，一个小鬼驱赶着一头长了红眼睛的牛，牛拉着犁头，正一圈一圈地在杨希儿的舌头上耕地。
　　陶娘子蓦地想起，灵夙那幅《地狱道》中就有这一幕，只是她当时没注意受刑者的长相。原来是杨希儿！
　　“怪不得杨希儿生了那样的怪病，整个京城的大夫都看不出所以然来。姑娘，你是早就在地狱道看见杨希儿受刑了吧？”
　　灵夙笑笑，答非所问：“陶娘子，我那双开了线的鞋呢？你不是说找叶眉娘缝补吗？”
　　“哎呀，我给忘了。”
　　“算了，我自己去吧。”
　　“这种小事，姑娘你施个法不就行了嘛，至于特地跑一趟？”
　　“在人界得按照人界的规矩来。再说了，我给叶眉娘活干，你不开心？你不是嫌我没有人情味吗？”
　　陶娘子：“……”
　　她真是自讨苦吃，这一篇是翻不过去了。

　　今日天气舒爽，多云，有凉风。叶眉娘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她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次扎到了手指头。
　　看着指尖的血，叶眉娘失神，眼眶逐渐泛红。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叶娘子何故伤心？”
　　叶眉娘抬头，见灵夙款款走来。院子门没关，刚才她伤心的样子全被灵夙看了去。
　　“三，三姑娘……”她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灵夙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一个人说了九十九句假话，一句真话。当九十九句假话全被揭穿，还会有人相信她其实说了一句真话？叶娘子放宽心，千万别作茧自缚，不值当。”
　　叶眉娘错愕。她与灵夙不过几面之缘，并不相熟，最多只是在陶娘子和贺嵘口中听过灵夙的名字。可刚才灵夙话里有话，显然知道她的过去。她不敢相信：“三姑娘为何会知道？”
　　“只有我知道。叶娘子，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叶眉娘听到这句话，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哽咽着：“我丈夫去得早，当时贺嵘还小，我一介妇人，无依无靠，我也是没办法啊……贺嵘生了重病，再不送医怕是挺不过去了，我一文钱都拿不出来，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啊三姑娘……我知道这样做是自甘堕落，可是为了我儿的性命，我别无选择，如果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得这么选……”
　　“我明白。我从不低估一个母亲为了孩子的那份决心。”灵夙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记得。叶娘子，最好你也忘掉。”
　　叶眉娘重重地点了点头，豆大的泪珠掉在地上。
　　“好了，我该回去吃晚饭了。劳烦叶娘子帮我缝鞋子。”灵夙将鞋子和铜钱放在了叶眉娘旁边的篮子里。
　　叶眉娘沉浸在往事中，看见灵夙走出院子，她唤了一声：“三姑娘，你为什么帮我？”
　　灵夙没有回头，她越走越远，声音却清楚地传到叶眉娘耳中：“你做的西川乳糖不错，我很喜欢，算是交换吧。”
　　叶眉娘再次错愕。她想过很多理由，万万没想到是因为她做的一道点心。她早就听姜川说，他们家三姑娘不是普通人，如今她算是明白了。她冲灵夙消失的方向轻声说：“三姑娘，谢谢你。”
　　她知道。灵夙听得见。

　　——《口舌之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