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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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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的伤势比灵夙想象的要重,她进屋就看见他轻靠在塌上,脸色苍白,额头冒着虚汗。他手里拿了个荷包,正出神地端详着。许是因为伤势太重,他没意识到有人进来,直到灵夙从他手里抽走荷包。
“有什么好看的?该不会是哪位仙子偷偷送你的吧?”
崇明抬头,一愣,随后哂笑:“话都被你说完了,我哪次说得过你。”
灵夙挑眉。他并没有解释,这令她很好奇。谁知她打开荷包一看,里面放着的是一小撮头发。她想起来了,在涂宁宁的竹里山庄那次,崇明的确割走了她的头发。她假装没事的人一样,把荷包丢回给他:“果然没什么好看的。还你。”
“你怎么来了?”
灵夙没理会他这个问题,伸手想去揭他的衣服:“我看看你的伤。”
“别。”崇明往后躲了躲,“已经没事了。”
“许夜白仙子给你上药,就不许让我看看伤势了?”灵夙调侃。
崇明没明白这跟夜白有什么关系,却也猜到元合殿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他哭笑不得:“能让小灵主吃醋,也是新鲜。”
“少来这套。不让看就算了,反正命是你的,保住就行。”灵夙嘴上这么说,心里当然很清楚,崇明是怕她担心。他明明承受着疼痛,却还是勉强装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恣意地与她调侃说笑。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心头一酸:“你明知腾蛇不好对付,怎还去蹚这浑水?腾蛇是女娲大神的坐骑,上古神兽,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它杀了,不怕天君罚你?”
“没想那么多。”崇明嘴角扬起。看到她,他是真的很开心啊。
那日晚煦告诉他灵夙去采青芝草救施云黛了,他完全没来得及考虑后果,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腾蛇凶猛如斯,灵夙怕不是它的对手。他火速赶去了北海,没找到灵夙,只发现悬崖的树枝上挂着她的衣服碎片。
“你怎么这么傻,哪里还像是我认识的那个深谋远虑的天界太子?身在其位,你应该顾全大局才是,别因为我落人口实。我事先不告诉你,就是不想拖累你。”
崇明听了,依旧保持淡淡的笑容:“我们小灵主是个小心眼的人,有仇必报,绝不吃亏。腾蛇它伤了你,我自然是要替你报仇的。”
“要不说你傻呢!”
“你不也是?明明是在人界受罚,怎么还不管不顾跑天界来了?哪里还像是我认识的那个独善其身的蓬莱三姑娘。我这点伤还挨得住,你不该来的。”
灵夙耸肩:“来都来了,师父要罚我也只能认了。”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我被腾蛇所伤,初月趁机偷袭我,我杀了她。”灵夙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没占什么便宜,九死一生,是你师兄救了我。”
崇明心中泛起一丝波澜。她这几天,是跟骥风待在一起啊……尽管他知道,骥风只是救她性命。
灵夙把她在修罗道的事尽数说给了崇明听。她惋惜:“那是仅剩的一瓶无忧泉,不然你这伤也不至于生熬着。看你这样,还得养好久吧?”
“药翁说好好调理就行,不碍事。”
“我既已破了戒律,那就索性破罐子破摔吧。”灵夙自嘲地笑笑,“我留下来照顾你吧,等你伤好了我再回去。”
崇明一听,捂着伤口:“这儿又开始痛了,看来真的得养好久。”
“又来!”
二人正说笑,有人气势汹汹走进来,伴随着荆楚劝慰的声音:“天君您息怒,殿下还伤着,要不等他伤好了再说吧。”
“他真是太不像话了,腾蛇好歹是女娲大神的坐骑,再怎么也不能……”天君的话陡然止住。眼前这一幕,什么情况?
“见过天君。”灵夙行了个礼。如她所料,天君来训斥崇明了。
天君的眼神在二人中间来回,终于反应过来:“你……阿灵?”
“让天君见笑了。崇明殿下因我而受伤,我来看看他。”
“好,那你们先聊。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天君片刻前还气得皱成一团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像是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
见天君笑着离去,荆楚目瞪口呆。灵夙也没明白过来天君这前后态度变化是什么情况,唯独崇明笑得很有深意。
“那我也先出去了。”荆楚很识时务。
殿内又只剩下崇明和灵夙二人。灵夙脸上有些发烫,干咳了一声。
几个时辰后,明霓来元合殿探望崇明。她看见灵夙也在,心情甚好,得意地告诉他们,没了腾蛇看守,她已经把剩下的十几株青芝草全带回北海了。六界之中,如今她是唯一拥有青芝草的人。
“你要那么多青芝草做什么?”灵夙不解。
“崇明殿下斩杀腾蛇,此事迅速传遍了六界。要不是我动作快,谁知道青芝草会落在谁手里!饿鬼道和畜生道觊觎青芝草很久了,能便宜它们?”
“所以呢?”
“当然是便宜我啦。我拿回北海泡酒了。”
“……”灵夙无言以对。她听晚煦提过,对明霓来说万物皆可泡酒。再这样下去,夜白这酒仙的位子怕是坐不稳了。
“不过我这个人一向够义气。”明霓拿出一株青芝草交给灵夙,“给你家殿下服下吧,就当是你们欠我一个人情了。”
“我们也没求你给。”
虽是这样说,但灵夙还是很快接了过去,生怕明霓反悔。这龙女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她精明得很!
明霓嗤笑,揶揄道:“我听晚煦说,你一人一剑独闯悬胤崖,被腾蛇和初月弄得遍体鳞伤?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人,你居然敢跟腾蛇硬拼,不知道它的厉害吗?”
“你去得,我为何去不得?”
“你真以为我会虎口拔牙,从腾蛇那儿抢青芝草?”
这下轮到崇明惊讶了,半天没说话的他缓缓吐出几个字:“难道不是?”
明霓摇头,她拿出一支箭:“箭头是用女娲大神昔日补天剩下的五色石所打造,用它射青芝草,腾蛇就不会出洞攻击人。”
崇明和灵夙看了彼此一眼,表情很丰富。
灵夙不死心,问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问题问得好。悬胤崖在北海,北海可是我的地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那你不早说,早说了我和崇明至于受这个罪?”
“你也没问我啊。”
灵夙无言反驳,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
得益于青芝草,崇明的伤好得很快,没过多久就恢复了□□成,灵夙心中的石头也终于放下。在天界这些日子,她愈发怀念人界的繁华了。难怪明霓总调侃她,明着是受罚,其实是在享福。仔细想想,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又过了几日,晚煦来元合殿探望崇明,顺便给灵夙带来了施云黛的消息。被流云灵主说中了,施云黛果然没有选择灵夙给她选的路。
“云黛已经走了。她说谢谢你为她所作的一切,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晚煦不免伤感。这是她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灵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略低沉:“她还有没有别的话留给我?”
“她说,如果有来生,她还想做施先生的女儿,做你的朋友。”
“知道了。”灵夙别过头去,她不想让晚煦看到她的情绪。
“还有……”
“什么?”
晚煦拿出一本书,封面上赫然写了几个字:华明录,下。
“云黛让我带给你的。《华明录》下册一刊印完,马上就售罄了,汴京城里几乎人人都手不释卷。万象书局正在加紧赶印第二批。”
灵夙抚摸着书名,喃喃:“云黛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她和施云黛相交许久,知道她为这本书倾注的心血。
“还有那个沈源,在留雪山庄赖着不肯走呢。”
“是么?”灵夙笑得很不屑。她找了面镜子,准备用水镜追溯看看,沈源和施云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施云黛是十天前下葬的。她临终前,沈源坚持要见她最后一面,被施夫人拒绝了。沈源放不下心中执念,日日守在山庄外,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之后他就让人在留雪山庄附近盖了一间简陋的草屋,在草屋住了下来。旁人不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云黛的地方。
在那个骤雨初歇的午后,他一抬头,她就在阁楼的窗边低头看书。他手持杨柳枝,叶子上沾着新鲜的雨水。她远远看了他一眼,眼中有情绪万千。
灵夙看完,讥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都是因果。”
灵夙不解地看崇明,崇明拉起她的手,轻声细语:“这事我应该早些跟你说的。我去命缘阁翻了紫萸的命薄,沈源的前世就是那个被她拒绝的学子。当年学子离开潼阳邑,因思念成疾,郁郁而终了。紫萸欠那学子一份情,这一世的施云黛才会对沈源情根深种,无法释怀。而跟施云黛订亲的苏家公子,是前世受过紫萸一饭之恩的苦行僧。他一直记着紫萸的善意,这一世的他才会心心念念要娶施云黛,还她的恩情。”
“竟是这样。”
“所以,你就别太纠结此事了。若放心不下,你可以回人界看看施先生和施夫人。还有元清。”
“可你的伤……’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灵夙上下打量了崇明一圈,倒是信了他这话。近来都是她在照顾他,据药翁说,不出半个月崇明应该就能恢复如常了。
“行吧,那我和晚煦先回人界了。”灵夙睨他一眼,“殿下好好养伤,别再有什么夜白仙子夜黑仙子在殿外争风吃醋,影响了你休息。”
崇明哭笑不得。
从元合殿离开,灵夙没有直接回清荷别院,而是去蓬莱酒楼点了一桌吃的。许久没享受人间烟火,她是真的很怀念啊。因此她特地选了二楼的老位子,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大堂来往的食客,繁华的一切。
饭菜很丰盛,她们吃到一半,赵莹来了。乍一见到灵夙,赵莹很高兴,表达了她的思念之情,顺便抱怨半个多月没见着灵夙人了,以为她出远门了。
“确实出远门了。”灵夙见她一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问:“怎么,郡主是有什么烦心事?姬玄应该没再派人跟踪你了吧。”
“跟姬玄没关系。托你的福,他最近没再烦我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呵,这事可真好笑。那我让他继续烦你?”
“不不不,不需要,我谢谢你了。”赵莹道,“我心情不好是因为我娘,她总张罗着给我订亲,可我根本不想嫁人,嫁人有什么好的!”
晚煦调侃:“世间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除非你当神仙去,神仙可以做自己的主。”比如她,她不想嫁人就可以不嫁,她母亲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管不了她。
赵莹反驳晚煦:“谁说女子非得嫁人?葛家的小姐,葛敏颜不就在家带发修行了么,她自愿一辈子吃斋念经,侍奉神佛,她家里人也都同意了。”
“人家葛小姐有这个命,你可没有。”
“我有时候想啊,如果我不是生在王侯之家,就不会有这么多困扰了。哎!”
见赵莹唉声叹气的样子,灵夙有些好笑。凡人的烦恼多真实,恐怕是他们感受不到的。
三人正聊得兴起,陶娘子风风火火走来,交给灵夙一支簪子,“姑娘,刚才碧儿姑娘来了,说云黛临走前让她把这支紫玉簪交给你。碧儿还跟我说了个事,你肯定有兴趣听。”
灵夙的目光都聚集在眼前这支紫玉簪上,完全没心思听陶娘子后面那句话。
“姑娘?”
晚煦抢先开口:“还有什么事?快说说快说说,我也有兴趣听。”
“碧儿从留雪山庄回来那日,碰见有个女子去找沈源。你们猜是谁?”
“是陆宛之吧。”
“姑娘你怎么知道的?”陶娘子意外,灵夙竟然知道陆宛之会去找沈源,还一点都不惊讶。碧儿告诉她的时候,她可是消化了许久呢。
听说那位陆宛之姑娘独自一人来汴京找沈源,打听不到沈源的消息,就通过万象书局的伙计找到了公孙修。公孙修可怜她孑然一身,带她去了沈源隐居的草屋。
陆宛之见到沈源形容枯槁的样子,崩溃大哭。她说以后都会陪着他,照顾他,不离不弃。
原来,与陆宛之青梅竹马的将军虽然活着回到了家乡,但是在战场上失去了双腿。陆宛之不愿和一个残废之人共度余生,果断拒绝了他。彼时她才想起沈源的好,不惜跋涉千里也要找回他。可沈源果断拒绝了陆宛之,他说自己已经是个无心之人,只想在草屋中了此残生,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孽缘吧。”灵夙不由得感叹。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执念海的荷花。沈源是施云黛的执念,如果施云黛临死前真放下了他,属于她的那朵执念之花应该绽放了吧。她很想看看,施云黛的执念之花,盛开之后是什么样的。
灵夙回到清荷别院,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吃了一惊。陶娘子和晚煦也看呆了。
“怎么,回事啊这……”陶娘子话都说不利索了,“刚才我出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怎么全开了?也没一会儿功夫啊……”
湖中葱茏的绿叶中,开满了各色荷花,白色、银色、粉色、红色……有重瓣的,并蒂的,大如银盆的,闪着荧光的……
灵夙垂下眼睑。明霓的话言犹在耳:“这是西方佛陀们的说法,芸芸众生皆有执念,就像积沙成塔,聚水成海,因而称为执念海。这一湖水是你的心境,当你消除别人的执念,你的心境中就会开出莲花。而这水上的每一朵莲花,都是执念所化。”
这一湖水是她的心境,此刻执念海中开满了荷花,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放下了所有执念?
她不动声色,眼眶有一丝温热。
……
施云黛去世一年后,施夫人生了个女儿。知道这事的人都说,施夫人年近四十,这个岁还能怀上孩子,实属难得。
孩子出生没多久,碧儿来蓬莱酒楼找陶娘子,托她帮忙找到灵夙。碧儿说,施夫人请灵夙姑娘务必去一趟府上,有重要的事相求。
灵夙对此并不惊讶,欣然前往。
施夫人告诉灵夙,施云黛去世当晚,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女子对她说,与她缘分未尽,要来做她的女儿。她以为那是施云黛托梦,十分欣喜。可当她走近了看,那女子长得跟施云黛并不一样。那女子还说,将来她托生为人,可请灵夙姑娘帮忙取名。
起初,施夫人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中,并未把这个梦当回事。后来怀了孕,她也没觉得一定跟梦境有关。直到小女儿出世,她惊呆了。小女儿的眼角有一颗泪痣,和云黛的一模一样,连位置都相同。
说完这些,施夫人让碧儿把小女儿抱来给灵夙看看。
灵夙逗弄着粉嫩的婴孩,莞尔道:“就叫紫萸吧。”
“敢问姑娘,是哪两个字?”
“紫苏的紫,茱萸的萸。”灵夙从袖中拿出那支紫玉簪,放在婴孩的襁褓中,“这是见面礼。恭喜夫人喜得爱女,她会一生快乐、安康,无病无灾。”
“多谢三姑娘。紫萸……是个好名字呢。”施夫人发自内心地笑了。
——《紫玉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