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源》风逝百合

3、３

　　锦绣酒坊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每到用餐时间都会门庭若市。灼曜与濯昙下午都没事，就耐心排队，等了好久终于等到座位，品尝佳肴。为了上次画舫的事，灼曜赔了好久的不是，才换得濯昙一笑，从此再也不敢对哥哥隐瞒什么了。
　　直到午后，酒楼里的人才渐渐少了。这时一个清秀的少年走到柜台前，“一壶梅花酿，再来一盘酱香什锦，带走。”
　　濯昙他们刚好坐得离门口很近，一眼便认出他正是那天在画舫的少年。濯昙对他印象很好，主动上前打招呼，“好巧，你也来这里吗？”
　　少年一看是濯昙，立刻露出友善的微笑，“是啊，买些带回家，晚上吃。”
　　“都是这里很有名的呢。”濯昙笑。
　　“要不要过来一起坐坐呀？”灼曜那天并没太注意到他，只是只要是濯昙喜欢的人，他当然也会爱屋及乌了。
　　少年看他们很真诚，也就不好推辞。
　　“在下程濯昙，这是舍弟灼曜。还没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兄台谈不上，我才十七，不敢当。在下姓燕，双名庆庆。”
　　“燕庆庆？”兄弟俩异口同声，真是难以置信，眼前的这个羞涩少年竟是名满京师的传奇人物？！
　　一年半前，秦淮名班“燕喜台”进京表演，台柱燕庆庆生旦皆可，形神兼备，唱腔与动作无可挑剔。听说他还自己填词谱曲，很多曲目都是他自己创作的。一时间，燕庆庆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个月间，他在京城演出十场，场场爆满，有一场还是为皇帝演出，深受好评。只是，这十场之后，燕庆庆似乎平空消失了，再也没有演出，燕喜台也销声匿迹。有人说，燕庆庆回南方了。有人说，他被达官贵人包养了。甚至有人说他进了宫。从此，燕庆庆变成了一个传奇，一个谜。
　　当时，程家兄弟正随父回乡祭祖，没能经历当时的盛况，还令甚喜音律的濯昙扼腕不已。没想到今日，竟能如此巧遇传说中的人物，实在令人诧异。
　　“你怎么不唱了呢？我们当初没赶上，哥哥还惋惜了好久呢！”灼曜快人快语，问出了症结。
　　“我……不唱了……不能唱了……”燕庆庆低下头，额前的发挡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是扣在桌边的手已紧握得泛白。
　　不是不愿唱，不是不想唱，而是不能唱了！濯昙思索着这个“不能”。是嗓子的缘故吗？不像。听他说话声音圆润，嗓子应该没有问题。那会是什么原因让他不“能”唱了呢？濯昙不想想下去了，怕答案会让庆庆不堪……
　　这个世道，仗势欺人的有的是，强取豪夺的更不少。像庆庆这样俊秀的伶官，有几个能逃得出魔掌呢？
　　濯昙在桌下拉了拉灼曜的衣袖，阻止他再问下去，然后把话题引到他最感兴趣的音律方面来了，“我后来听过别人唱你的‘楚怨女’那出戏，最后那一段实在太动听了！不过如果是你本人唱的话，肯定会更好吧。”
　　“星云转恨，梦旧时怨。顾盼生姿处，只消憔悴。昔日新人变旧人，犹伤悲。”濯昙轻轻吟唱着，他没有楚怨女的凄切，唱不出那味道，只是这曲调已足以令人陶醉了。
　　“你们想听吗？如果不介意的话，到我家来吧，我唱给你们听。”庆庆发出邀请。他难得对人有如此深的好感，这对兄弟让人感到非常友善。
　　“真的可以吗？”濯昙非常兴奋。
　　看到哥哥这么开心，灼曜也跟着露出笑容。他对音律没有哥哥那么痴迷，只是看到哥哥这么开心的表情，让他也情不自禁的快乐起来了。
　　庆庆的家在东大街一条僻静的小巷。干干净净的院落，只有他一人居住。屋内放满了乐器，令濯昙爱不释手。
　　濯昙自告奋勇要为庆庆伴奏，“楚怨女”的曲子他可是烂熟于心了。幽幽的琴声，从指尖流淌而出。圆润清脆的声音低回浅唱，道尽情伤。一个楚国女子，倾国倾城，终觅得如意郎君，琴瑟合鸣。可好景不长，丈夫喜新厌旧，在外寻花问柳，留妻子独守空闺。
　　终于到了最后一段，“星云转恨，梦旧时怨。顾盼生姿处，只消憔悴。昔日新人变旧人，犹伤悲。”楚怨女郁郁而终。最后的“犹伤悲”三个字，带着一声叹息，惹人心酸。
　　濯昙弹罢最后一弦，险些落泪。庆庆的唱腔果然厉害，每一字每一句都似发字肺腑，把楚怨女的爱恨情愁表露无疑。他抬眼看向庆庆，但见他眼角似乎真的湿润了。
　　“笼空华贵惟泪垂，天虽苍茫任鸟飞。浮云意，念长恩。”
　　两兄弟一愣，这是“楚怨女”的唱词吗？怎么以前没有听过？
　　窗前的庆庆，眼神望向远方，似折翼的鹰，那样的不甘，那样的心碎。
　　如果真的加上这两句，楚怨女的结局就变了。本来的心碎而死，变成渴望自由，渴望负心汉放了她，心境一下子豁达了许多。但在这豁达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无奈呢？毕竟是那样深刻地爱过，又怎能说放就放呢？离开的，是身。永远无法逃走的，是心。真正的自由又在何处呢？
　　这些，究竟是楚怨女的悲哀，还是庆庆不为人知的心事呢？
　　庆庆送他们出门已经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了。
　　“真谢谢你。让我们听了这么美的曲子。”濯昙笑道。
　　“我还要谢谢你们呢，陪了我这么久。”庆庆眉眼弯弯，似乎刚才那个忧伤的他已经消失不见。“真羡慕你们，感情这么好。”他突然冒出这一句。
　　“啊？”两兄弟一怔。
　　庆庆坏坏一笑，吐了吐舌，看他们这么窘迫的样子，没再捉弄下去，“算我没说。”
　　送走两兄弟，庆庆转身进院，在关门的一刹那，传来一声叹息。
　　巷子拐角处，缓缓走出一个紫色的身影，若有所思……

　　“你和程家兄弟感情很好吗？”靖西王看着庆庆。
　　“我连朋友都不能有吗？”他幽幽地抬起头，那样的眼神，无恨无怨，无悲无喜，只剩下一片空洞……
　　何苦呢……
　　靖西王越来越觉得无奈。他可以在朝廷翻云覆雨，却控制不了他的心。困住他，囚禁他，绑在身边，不让任何人侵进他的世界。他所做的一切，到头来只换得庆庆越来越冷漠的态度。以前，他还会反抗，他还会挣扎，他还会逃跑，到后来，变成乞求，他甚至哭着给他唱“笼空华贵惟泪垂，天虽苍茫任鸟飞”，但是现在……他有多久没有笑过，没有哭过了……
　　靖西王拉了把椅子坐下，有点沮丧地把扇子放在桌上，瞥眼看到一桌的酒菜……
　　锦绣酒坊的酱香什锦和梅花酿，还有庆庆自己做的蜜腌醉枣、素炒三丝和杭椒牛柳，每一样都是他最喜欢吃的。
　　他抬头看着庆庆，一双美丽的丹凤眼突然盈满笑意，那是一种了然，一种释然……
　　也许他不该再计较什么了。是谁说过，知足者常乐。纵然他从小就习惯了予取予求，偶尔知足一下也不错……
　　他突然心情大好，一把拉过庆庆坐到他腿上。庆庆一下子难以适应他的耳鬓厮磨，试着要躲开，未果……
　　“不要……啊……”庆庆的眉微皱，难耐地低声反抗。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纵容自己摘下冷漠的面具……那样的面具带了太久，太累了……他也需要，放纵……
　　“菜会冷的……”他小声地提醒。
　　“管他呢，我现在只想吃你。”靖西王坏坏地笑，满意地看着庆庆的俊颜染上羞赧的红晕。
　　“啊……不……王……啊……等一下……啊……啊……”
　　月华映入室内，碎了一地的春光。
　　折翼的百灵鸟，逃不出囚爱的牢笼。即使能飞得出去，那又如何？他的心永远系在了主人的身上，逃走的，不过是无心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