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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浇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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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吓得手足无措,向着穆绍庭抱歉一笑,跑到老者的背后,四个小厮刚想围着老少斥责,穆绍庭心中烦闷,湿着衣服,手一挥道:“算了,让他俩安心烧菜。”
老者气定神闲持刀切鱼,压根儿没理这档子事。穆绍庭冷眼瞧着,刀工出神入化,游刃有余,顷刻间,整块肉成片状散开,厚薄大小一致,将四个小厮看得目瞪口呆。
穆绍庭特意多看了一眼老者,普普通通,只是持刀的手腕看似枯瘦,实则蕴含拨千斤的力量,一看便是行家里手。
年轻人开始揉面,手中面团好似得心应手的玩意儿一般,在手中忽长忽短,忽粗忽细,经过捣、抻、摔、揉、溜条等步骤,最初的一根面条,变成上千多根细如发丝的龙须面,更奇的是揉面人,不像厨子,更像是一名舞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人面合一,行云流水,看得穆绍庭都啧啧称奇。
“真不错啊,公子。”富贵拍手道。
穆绍庭心想,烧个菜而已,扭来扭去干什么,华而不实。他傲然走开,换了身衣服又被几个前来交秋粮的佃户拉扯了半天,赶回满庭香的时候,人群的焦点早就不在灶头,而是转移到了三楼评委席。
从熙熙攘攘的观者中挤进去,几个小厮不住打听:“头等奖是何人。”
“那边不就是。”手指的方向王好古正将一份房契郑重其事地交到一名老者手中,老头不就是刚刚切肉的那家伙。
也顾不得其他,穆绍庭冲到评委面前质问:“一碗面条可以得头等奖,我就不信了。”
王好古见是穆绍庭,宽容一笑道:“准确地说是一碗双浇素面,爆鱼酥肉辅以香葱、青菜。”
穆绍庭道:“那熊掌、猴脑、虎心多难得,就冲这份跋山涉水寻食材的精神,也该拿个头等奖。”
评委席中有一个白面胖子,据说是汴梁城樊楼的顶级大师傅,听穆绍庭如此说,慨然说道:“食材的珍惜与否同菜品口味的好坏没有直接关系,双浇素面虽是寻常可见,却凝聚兰伯毕生技艺,爆鱼甜香酥脆,猪五花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加上龙须面的嫩、滑、韧、爽,不光满足了口舌之欲,更是让我们这些食者想到了一些旧日的时光。”
“旧日的时光?”穆绍庭像是看傻子一样盯着眼前的白胖子,确认他本人没有发狂病。
“昔有吴江人张翰的莼鲈之思,想我王某人上无愧于皇恩浩荡,下不负这一方百姓,只是宦游在外,忠孝难两全,这碗双浇面竟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想起了生我育我的老母亲。”
王好古道。
“王大人哪里人?”席中有人问。
“苏州府昆山人。”
“好巧不巧,我是隔壁太仓人。”
“呀,君自故乡来,今日把酒须尽欢。”
“我有太仓熝鸭。”
“我有昆山澄湖蟹。”
……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穆绍庭听不下去了,喊小厮取一碗兰伯的双浇面来,好说不说,自己先来尝一尝,看会不会想起自己的娘。
面对穆绍庭的索要,在场的人报之以抱歉的一笑,只怪你来得太晚,面条刚上桌就被瓜分殆尽,要吃的话就看兰伯愿不愿意再做一碗。
兰伯小心翼翼收好房契,对着众人作揖道:“老叟颠沛半生,如今打算长期在清安县定居,还准备开个面馆,到时候请各位来捧场。”
消息一出,震惊四座,最高兴的莫过于王好古,他爱吃,如今魁首要留在县里开面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他抓住兰伯的手,颤颤巍巍,老泪纵横:“兰伯面馆,黎民之福啊。”
穆绍庭以为兰伯的面馆会开到中奖的宅子,毕竟离街市也近。谁知兰伯竟买下了下西街一处沿河铺面,靠街开店,沿河住人,倒是两宜。
更让穆绍庭没有想到的是,兰伯反手就将中奖的宅子赠给了牛铁锤。
牛铁锤何许人也,此人正是宅子的原主人。
牛铁锤、牛铁柱兄弟二人住着这幢祖传大宅,守着个铁铺过活。
这兄弟俩人如其名,浑身是胆,一身腱子肉,打起铁来,力拔山兮气盖世。
凡他们家出产的铁器,经久耐用,深受清安县农户欢迎。
刚好穆绍庭也开了一间铁铺,生意相比牛家兄弟,逊色许多。
穆绍庭便拉兄弟俩入伙,合开一家更大的铁铺,利润三七分,穆绍庭占七成,牛家兄弟占三成。
牛家兄弟虽说是耿直了些但到底不傻,自然不愿意。
放着自由的小铁铺老板不做,非要去受穆绍庭的编排,换谁也不愿意。
穆绍庭这人最厉害的地方不是用强,而是攻心。
在他看来,谁都有软肋,蛇打七寸,只要抓到把柄,就没有对付不了的人。
牛铁锤嗜赌,穆绍庭便设计让牛铁锤尝到些仨瓜俩枣的甜头。
人心不足蛇吞象,牛铁锤以为自己运气来了,借钱赌了一把大的,若是赢了,从此衣食无忧,不用再辛苦打铁。
哪知道这最后一把输得精光,这背后的债主便是穆绍庭,于是这牛家祖宅的房契便顺利到了穆绍庭手中。
穆绍庭倒不是眼馋人家的房子,只是这牛家兄弟没了房子没了钱,再跟自己签个卖身契,让他们来自己的铁铺打铁,这清安县十里八乡的铁器需求还不指望着他穆绍庭独一家。
可如今这个叫兰伯的外地人又把房契物归原主,这不是妥妥地打他穆绍庭的脸么。
话说这兰伯面馆每日只卖不到两个时辰,而且只卖一种面,或是双浇,或是单浇,偶尔三浇。虽是如此,日日食客如堵,竟然还发展到头天排队取第二天号的地步。
穆绍庭又眼热了,兰伯这人着实厉害,若是请此人到自己的满庭香当大厨,那还不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穆绍庭专门拜访了兰伯,表示要跟他合伙,利润三七分,大头自然是穆绍庭的。兰伯看都不看穆绍庭一眼,连句委婉的解释话都不给,就下了逐客令。
这下子穆绍庭的自尊心深深受到了打击,心想一个外地糟老头,到底有啥可豪横的。
见穆绍庭想找兰伯的茬儿,小厮富贵提醒道:“公子,听说王好古大人日日必吃兰伯做的面,你去寻这兰伯的麻烦,仔细伤了同王大人的和气。”
穆绍庭道:“在这清安县,讨好王好古是没用的,一切得由我穆绍庭说了算。”
※
又是美好的一天,兰伯家的面馆迟迟开张,等得排队的食客们腹鸣如擂鼓。
待得面馆一开,拿着号牌的食客们鱼贯而入,能抢到桌子的暗自庆幸,抢不到桌子的便随处一蹲,就地大嚼。
今日是鳝丝面,挑选的是最新鲜的野黄鳝,现煮现剖,三道过油工序,锁住鳝鱼独特的鲜味,面条偏粗,吃上一口,软滑肥美,一碗透鲜。
食客们正大快朵颐,却见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妇走了进来,哭哭啼啼,大喊求众位老爷做主。
跟着兰伯的年轻人姓玉名灵珑,她本是女儿身,但为着帮忙方便,经常一副男装打扮。
灵珑见老妇面黄肌瘦,以为她是来讨饭吃的,便好心地上前询问老妇是否要来一碗鳝丝面。
老妇就地啐了一口道:“我儿昨日吃了你家的熝鸭面,回去便大吐不止,到今日是滴水未进,如今连路都走不得了。老婆子就靠儿子拉车养活,如今儿子拉不了车,你们得赔我钱。”
一席话说得众人惊诧不已。
灵珑紧张不已忙道:“老妈妈,我看你是弄错了,昨日吃面的人少说上百,没听人说吃了不舒服。”
“你这话的意思便是我老婆子吃饱了无事存心来骗你的,罢罢罢,老婆子不同你说了,我要去报官,官家自有定论。”
灵珑急着摆手道:“不不不,老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几个意思,如今我儿子就在你家面馆对面的马棚里,你们必须管到底。”
众人顺着老妇手指的方向望去,街对面的马棚果然躺了个人,破布一般,在一张破席上是翻来覆去地打滚,哎哟声不断。
“救人要紧,要不先去请个大夫。”灵珑心想,不管是不是唬人的,大夫一来不就自有分晓。
“不必请大夫了,老叟颇懂医术,特别是对解毒最是擅长。”兰伯从后厨走了出来,向着在场的客人拱拱手。
听兰伯如此说,老婆子一下兴奋起来,手指兰伯的鼻尖跳将起来嚷道:“这可是你说的,大伙儿听到了吧,他自己说的中毒,证明你们家的面里果真有毒。”
“救人要紧,若是真有毒,我负责到底。”接着,兰伯问那个躺地上的男人,能不能站起来。
男人口唇发抖,半天才说了句:“我昨日吃了你家面,一回家就躺床不起,双腿用不上劲。”
兰伯微笑道:“放心,你马上会好起来的。”
灵珑心头纳闷,兰伯几时会医术的,自己倒是从未知晓。
见大家都围了过来,马棚里的男人叫得更欢了,打滚也更卖力了,以至于尘土飞扬,惹得众人喷嚏声不断。
兰伯以病人需要新鲜空气为由,让众人四散开去,转而将四匹马分别用缰绳拴在马棚的四根立柱上。
大家不知其理,直到兰伯手握马鞭,对着几匹马臀部一顿猛抽,几个事先被兰伯用饴糖收买的顽童向着马棚扔出几挂鞭炮。
马儿受惊,加之鞭策加身,奋踢四奔,马棚柱子摇摇晃晃,棚顶稻草扑簌簌掉了下来。
眼看着本就不牢固的马棚即将四分五裂,远观的众人瞠目结舌,而那马棚下的男人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窜到十里开外,看来肚子也不疼了,腿也不软了,身手敏捷甚至超过了一般人。
一阵幕天席地的哄笑声中,婆子和男子灰溜溜逃了,兰伯也不屑找这俩人麻烦,他请众人继续吃面,并大声说道:“老叟年逾古稀,只想清净度日,若是有人容不了我,那我索性也就不开这个面馆了,我与我这孩子本也不靠面馆吃饭,只是承蒙诸位抬爱,开个面馆,图个乐子罢了。”
有年长者安慰兰伯道:“今日之事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一定要去禀告王好古大人。若是再有人跟兰伯过不去,便是跟我们这帮食客过不去,谁想逼兰伯离开清安县,那他自个儿先滚出清安县。”
众人是纷纷赞同,而兰伯又免了今日的面钱,整个面馆更是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断。
另一头穆绍庭差点没有踢飞吉祥,只听他怒骂道:“你到底从哪里寻来的骗子,蠢得够可以。”
“公子,这招数是屡试不爽,不知道栽了多少人,谁知道这一次——”吉祥痛苦地挠头。
“兰伯是从大地方来的,又常年混迹酒楼这种事多人杂的地方,寻常招数怎能奈何得了他。”穆绍庭道。
吉祥不敢接话,心想自家公子就是马后炮,这骗局事先也知会过他,他还直夸不错,够机灵,如今兰伯见招拆招,自家公子又说这些话,其实也是打自家的脸。
“公子,这兰伯到底不是吃素的,而且又倚老卖老,我们要不先忍忍,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富贵建议道。
穆绍庭嘴上不置可否,第二日亲自跑了一趟兰伯面馆。
而恰好这时,准备打烊的灵珑端了一盆水出来去马棚饮马,穆绍庭走路带风,这盆水又差点泼到穆绍庭的衣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