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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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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最后一句《梁红玉·擂鼓战金山》,阮轻容收起长\枪,朝着台下鞠了个躬,不管台下热烈的掌声和呼声,高挑身段,轻盈一转就钻入后台,进了更衣室。
一进来,她就看到她的梳妆台前堆满了小山高的礼盒,丽人百货最高级的进口香水,租界内西餐厅须得排上一个月做的法式蛋糕,时下名媛佳人最流行的洋裙……
在这堆琳琅满目的华贵东西里,一束红红火火的木棉花,包在报纸里,静静地躺在她的镜子前,十分突兀,尤其醒目。
见她进来,整理戏服的韵韵从后面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注意阮轻容的表情,讪讪笑说:“阮姐姐,您的票友们又送来了好多东西呢。”
阮轻容轻轻瞥了眼,一言不发,搁下手中长枪,摘了翎冠,转入屏风之后解下这身行头,换了身墨绿色的旗袍出来。
她扣好领口的珍珠纽扣,细腰款款,坐在镜子前卸妆。
见阮轻容不搭理她,韵韵吐了吐舌头,捏着信随之上前搭手,给她拆下头饰发髻,心虚地转移话题:“刚才教养院的米歇尔修女送来了感谢信,还附赠了孩子们的问候,问您呀几时有空了,不要忘了去看看他们。”
“嗯。”阮轻容轻吐出一个字,拆开信看完后,她沉吟片刻,“下午我没场子,你把这些能吃的都带上,不能吃的,能卖的都卖掉,再去买些果子点心,你和我一起去。”
“好。”闻声,韵韵终于松了口气,她又一次没拦住这些人狂热的送礼热潮,生怕阮姐姐会不高兴呢。
她从来不留别人送的东西,更不关心这些分别是谁送的,但凡没拦住到了她这里的,下场无一例外,通通扔掉。
“阮姐姐,这束木棉花……还是扔掉吗?”韵韵扫了眼桌上的这些东西,盘算着玫瑰尚且新鲜,还能再卖回花店,但这木棉花可卖不了钱。
“留下,”阮轻容说,“我突然想起来,木棉花,也叫英雄花。”
英雄花,她喜欢这个名字。
从前,有人对她说,木棉花也叫英雄花,英雄花送给英雄,你是个英雄。
再过不了几天,花期就要过去了,再要看到,可要等到明年春天。
上海街头很少看到木棉花。
十几年前在戏院旁边的巷道里,有过一棵木棉树,只是后来,那条巷子的另一侧老旧建筑被拆,那块地盖了栋丽人百货公司,那棵树也就被砍了。
再想看到这树,就得到几里地外的山林间。能够每天锲而不舍去为她找一个月不常见的花的人,可比那些花钱不眨眼随手买来名贵之物的人,心思更巧妙。
阮轻容终于有些动容,破天荒地拿起花束里的卡片看了看,是个署名为:“沈寄凡”的人。
卡片里没有出格肉麻的情话,只有一句:阮大英雄安好。
简洁有礼,不显亲昵,恰到好处的适度和距离。
她挑了挑眉,这个称呼很对她的味,她问了句:“沈寄凡是谁?”
韵韵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将平日里其他角儿的丫环们常说的青年才俊们的消息告诉她:“沈先生是商会沈副会长的孙子,自小在法国留学,今年刚满二十,于今年正月才回来的呢!现今好像在维多医院当医生……”
韵韵性格天真耿直,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阮轻容一问她,她立马滔滔不绝,毫无保留的说出来。
阮轻容有时候也愁她这个性子,过于纯粹,生怕她会在人前吃亏。
她是阮轻容正式成为一名可以独挑大梁的台柱子后,戏院给她配的使唤丫环,跟在她身边已有九年,负责伺候她登台前后的化妆卸妆穿戴、及日常的粗使事宜。
虽然名义上是个丫环,可她被卖进来时不过八岁,比阮轻容还小得多,是个胆小爱哭、又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
阮轻容怜她幼弱,只把她当成妹妹来对待,依旧自己浣衣洒扫,顺便一起照顾韵韵的日常。
与阮轻容名为主仆、实为姐妹的韵韵,在阮姐姐的照顾下,无忧无虑长成到十五岁。
直到一次下雪的冬日,阮轻容月事期间浣衣,第二天便着了凉发高烧昏迷,班主斥责韵韵照顾不周,严声历问她,阮轻容到底干了什么,才病得如此严重。
韵韵吓得哭哭啼啼,也不知隐瞒,将她浣洗衣裳的事如实言明。
班主又惊又气,大骂:“洗衣服?她怎么能自己洗衣服?你是做什么吃的?我捧着的这么个金贵宝贝,她的手是用来舞刀弄剑,不是用来粗使做活的。”
那一夜,韵韵被关在四处漏风的柴房,绝望的等着天亮。
天一亮,班主就要叫来人牙子,把她打发走。
寒风侵蚀她的肌骨,冷意吞噬她的睡梦。
班主的话,一直萦绕在她的心里,“我兴荣戏院不养无用之人!”
她等着等着,天终于亮了,锁着的门被打开,几个孔武鲁莽的护院带了人牙子过来,要将她拉出去。
韵韵哭着问可不可以去和阮姐姐道个别。
班主自然不同意。
在他眼中,正值大红的阮轻容一病,要耽误了好几天的营生,害他少赚了很多钱。
而这个罪魁祸首,就是这个不称职的丫环,他如何能再让她去打扰阮轻容的休息。
将要被转卖,此后或许永远不能见到阮姐姐,韵韵抱着柱子死活不愿意撒手。
拉扯推搡之间,一杆长缨枪破空而来,重重钉在房门之上。
韵韵永远记得那天,逆在光里的人影,是大病未愈,来接她回去的阮轻容。
那一刻,她觉得阮姐姐,好像个从天而降的英雄,来解救她。
她不知道阮姐姐是如何说服的班主,将她留下。
从那之后,阮姐姐把一直在班主手里的她的卖身契,交给韵韵,并告诉她,你不是丫环,只是我的妹妹,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经此一事,韵韵才自主跟阮轻容学打扫、学洗衣服、学女工刺绣制衣、学化戏妆……
卸妆比化妆耗时更短些,卸下脸上的浓墨重彩,镜中露出张白皙如雪的脸,一双秋水瞳,淡淡细柳眉,朱唇不点,自成红晕,很标志的江南文秀之美。
阮轻容接过韵韵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脸和手,拿起螺黛微微描了几笔眉。
她肤色极白,若不将眉画的重一些,倒显得苍白文弱,令人觉得她很好欺负。
描眉,是她唯一要画的日常妆容。
用完午膳,阮轻容带着韵韵从小门出来,避开了仍旧堵在兴荣戏院正门的那些狂热“票友”,迅速上了辆黄包车。
黄包车车轮滚滚,飞快从正门经过,如她们所愿,未惊动一人,顺利到了教养院。
教养院位于城西,由西方传教士创办,收养了百千来无父无母的孤儿。
阮轻容五岁前,也是生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