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苍生三千年》枕月之

11、苍生道

　　自那以后，沉华来这处山脚的次数愈加多了起来。
　　他常日里总在练剑，少女便倚在桃树下，细嫩的双手捧着娇靥，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便好似能忘却一切烦忧。
　　他一招一式都愈发熟练了，挥剑时墨发飞扬，靛蓝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单手挽出一个剑花，长剑在背，端的上是风华绝代。

　　清泉汩汩，花香阵阵，山中的微风吹啊吹，吹动少年人春心萌动的青春岁月。
　　少年人的心是纯粹的，爱情也是那般纯粹。不知那一眼惊鸿了岁月，双方的身影就这般掉入彼此的梦中。

　　那日练剑之后，沉华照旧要送她回去。倚在桃花树下的初绾却似乎并没有迈步跟上的意思。
　　她对着他清瘦颀长的背影，踟蹰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般，她怯怯地唤了一声：“沉华。”

　　沉华应声回眸，一双清越的眸子饱含少年意气，玓瓅若九天星辰：“怎么了？”

　　少女深吸一口气，将一件小小的物什递到了沉华面前。
　　那是一件桃花剑穗，流苏雪白清透，宛若山中积雪。剑穗上端扣着一个桃花模样的刺绣片，应当还费心点缀了烫金丝，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山中清寒，买不到精致贵重的物什，这剑穗便是初绾亲手做的。她并不擅女红，剑穗的手工痕迹极为明显，刺绣歪歪扭扭的，瞧起来竟还甚是可爱。

　　“我看你的剑有些素，便给你做了一个剑穗。”初绾的声音软糯糯的，透着少女的娇俏。

　　忽而一阵急风涌来，吹散了她额前的碎发。微风拂过桃花树，醉眼迷离的花就这般随着风翩然而下，落在少女的发间，添上几许旖旎来了。
　　一阵绯红从她面上一直蔓延到耳尖，映入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双眸。
　　沉华怔怔地望着她，却分不清桃花与少女孰娇。

　　看他没有反应，初绾还以为他看不上这样的东西，她心跳愈加快了，忙解释道：“这……这是我亲手做的，我不太会刺绣，有些粗糙……”

　　“我知道。”沉华伸出手来，稳稳接过这件桃花剑穗，顿了须臾，补充道，“无妨，我很喜欢的。”
　　似是发现了什么，沉华的眸子暗沉了一瞬。他嗓音柔和：“初绾，把手给我。”

　　初绾忙把手背在后面，可是沉华动作犀利，一下握住了她藕段似的腕子。只见她的手上有多处针扎的小口子，在她雪白滑腻的肌肤上尤为刺眼。

　　初绾嗫嚅着，不知如何解释：“沉华，我……”

　　沉华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他把她的素手覆于自己的掌心，一阵纯澈的暖流拂过，那些伤口便尽数消弭了。

　　他轻轻弯起唇角，两人相视一笑，却迟迟没有松开彼此的手。

　　*

　　从那之后，沉华的剑上多了一件桃花剑穗。舞剑时光影流转，剑穗也随之起舞，桃花刺绣反照着金色的阳光，极为醒目。
　　他久居在此处桃花仙山，说是此地灵气充沛，适合修炼，却也是为了时时刻刻能护住她。

　　沉华为人勤勉，总在舞剑，没有一日懈怠。初绾左右闲来无事，便在一旁或是浅浅吟唱，或是随之起舞。
　　时有金色的灵鸟被感召而出，破空长鸣，与她相和。桃花雨纷纷而下，一切都美得不像话，天地都仿佛为之作了陪衬。

　　在最后一片桃花坠落时，山中的春天结束了。
　　沉华得天界急召，也要暂时离开了。

　　当时的他以为天界急召，定是某处又闹了妖患，要前去斩妖除魔。自己完成了使命，便能回到这处桃花仙山，与她一直这般安稳地生活下去。
　　临别之际，他亲手为初绾簪上一支桃花发簪，眉目仿佛淬了春风般温柔，一字一字道：
　　“初绾，我很快便回来。天界有一种云雾织成的绫纱，做成衣服光彩四溢，与你一定极为相衬。等我回来，一定给你带一件。”

　　算来，这是沉华对初绾许下的，第二个比较庄重的承诺。

　　初绾不曾有过任何忧虑。面前的他目光坚定，笑意温和，让她有无条件相信他的勇气。
　　“好，我就在这里等你。”她伸手扶了扶发间的桃花簪，笑靥如花。

　　只是当时的他们从未想过，今后的命数是如此无常，这些美好的岁月过后，便尽是血泪汹涌。

　　*

　　沉华孤身一人来到天界神殿，只见众仙肃立在两边，神色凝重。高台上端坐着的天帝目光沉沉，双眉紧蹙，满脸浸着担忧之色。
　　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卸下长剑，跪地而叩，正色道：“天帝陛下。”

　　许是形势危如累卵，天帝看着他，丝毫没有任何赘述，开门见山道：
　　“沉华，如今魔界势力席卷而来，妄想颠覆三界，情况极其危急。本座与众仙商议，只有你可担此重任。
　　“沉华，从此，你便是天地间的战神，修苍生道，为庇佑苍生而战。”

　　魔族宣战，颠覆三界，屠戮众生……
　　沉华自幼心怀苍生，自是知道此事的紧迫性。如今，万千苍生的命运被交系在他一人身上。
　　他当然没有任何理由退却。

　　沉华端肃起身，一字一字铿锵有力：“沉华愿意担当此任，护佑苍生。”

　　神殿上方的神光应声洒下，宛如浪潮般将他席卷。神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金色的线条，靛蓝色的衣摆闪着细碎的光芒。
　　须臾之后，金光渐而淡却，他周身裹挟着汹涌的法力，清冷的眉目间多了一抹雪色的神印。

　　那是苍生道的标志。

　　遥远的记忆被唤醒。他突然想起自己少时总被打趣为“小战神”，还好奇地去问父亲：
　　“父亲，什么是战神啊？”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沧桑却沉稳：
　　“所谓战神，修苍生道，为天下苍生而战。世上没有生来的战神，每当大劫来临之际，都会有人不惜一切挺身而出，挽救苍生于水火，得万人敬仰，世称战神。”

　　“那么父亲，什么是苍生道啊？”年幼的他十分好学，接着问道。

　　父亲怔凝了一瞬，轻叹了一声，还是耐心地回答他，只是语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百年：
　　“历代战神想真正拥有抵挡一切的力量，必须修苍生道，摒除一切杂念。所谓苍生道，便是舍弃七情六欲，心怀苍生大爱，舍弃一人之爱。”

　　心怀苍生大爱，舍弃一人之爱。
　　记忆中的话语刺痛了如今的沉华。
　　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他的心中有一个粉衣的凡间少女，娇俏可爱，内心纯粹而善良，宛如春日枝头上的绯红色桃花，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
　　她踮起脚尖，自由地轻舞，在仙山中，在桃花树下，在他的双眸中，尽是她的如花笑靥。

　　他要守护天下苍生，心中便注定不能有她。
　　他悲哀地想。
　　可是万千苍生罹难，他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苍生道渐渐渗入他的眉间，浸透他的灵魂，洗涤着他心中除却苍生的一切杂念。
　　那个粉色的、娇妍如桃花的女子在他心中渐渐只剩下背影，又慢慢地，被一阵风吹散了。

　　*

　　那年夏日，空气中透着炙热的烫意。热浪翻滚，微风吹卷起战神靛蓝色的衣角。
　　他一身银色轻铠，衣袍上的流云纹在阳光下潺潺流动，宛如披戴了满身月华。
　　他手中紧握着的是自小伴随他的配剑，剑柄上的桃花剑穗如从前般在风中飘扬，恍惚中，仿佛将人带入记忆中和煦的春日，纷扬而下的桃花。

　　他阖目许久后，缓缓睁开双眸，眸中尽是属于神的悲悯与平静，没有一丝一毫其他的情绪。
　　额间神印滚烫。
　　长剑出鞘，被阳光折射出刺眼的寒光。他率军出战，一人当前，一剑斩去可破万千妖魔，震得天地变色，五河崩裂。
　　他神色温和悯然，手中的长剑却寒意汹涌，任何人见之，恐怕都要被这种沉沉的威压所折服。

　　众仙说的不错，他自小便天赋异禀，无人能及，是当之无愧的战神的苗子。
　　昔日“他一定能成为真正的战神”这样饱含期望的打趣，如今也应验了。

　　这年夏日，他以一神之力大败魔军，阻挡魔界入侵，护佑万千苍生。天下为之虔诚叩拜，世称为“战神沉华”。
　　一战成名，所有人都觉得，这会是他一生荣耀的开始。

　　沉华长剑在背，淡漠地看着祸害三界的诸魔在风中消散，再无影踪。他正欲班师回天界，这时突然有仙侍来报：
　　“战神，不好了！魔界入侵不成，当是心生怨愤。一些妖魔混入了凡间，正在屠戮无辜百姓，为祸苍生！”

　　沉华眉尖微蹙，语气沉冷：“何处？”

　　“目前……应当是刚到桃花仙山一带。”仙侍回答道。

　　桃花仙山……
　　灵魂深处，似有一个桃花般的女子在风中轻舞，牵动着他的心弦。

　　他攥紧长剑，目光中无悲无喜，语气平静：“我这就过去。”

　　无人注意到，他眉间象征着苍生道的神印，随着他紧攥长剑的动作，忽而黯淡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