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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狗急蓦墙 ...

  •   沈淙回首去望时,方道是一二十五六上下的青年人,身上只穿着身葛布短褐,脚下靸着双布鞋,其相貌倒是一派厚朴,身躯也是一派坚阔,见其靠倚着门框向他费力行礼,因即也笑着还了一礼。
      方听周游与他介绍道,“这就是我那二子周勤——”。
      又见周游皱死了眉头与其道,“你不好生在炕上躺着,下来做什么?”又即起身走过去,就要将其搀扶回里屋去,周勤却是不愿,只轻轻推开父亲的手,而自扶着门墙走出来道,“躺的手脚四肢都麻木了,想下到地上走一走——”。
      只是说话时刻,就已腾冒出满脸的虚汗来,周游见是劝说不住,也就只得随由他,却也怕其着了冷,因就进去取了一领褐裘出来,就要为其披上,周勤又是推开道,“还是你老穿着罢,我这身上火烫如热炭,一点都不觉得寒冷。”再又看向沈淙略笑道,“倒是我们这恩客,为咱家这炉中烟气,熏得眼圈都红了去,冻得脸色更是青了去,阿爹将那柴房存着的一点土炭烧填了,让了恩客回里屋炕上窝着罢。”。
      周游这才省过来,他们在这里待惯了,都习以为常了,也就未曾留着心思。其实,乡下人冬日里寝食起居都在那一张火炕上,只因里屋未曾收拾,二子又在炕上躺着,也就没想着将人让进,只在这里,总还算洁净整齐些,因才挑起碎布缝就的门帘,将那小炉上烟气忙忙地往门外扇,“这俱是湿柴的缘故——”。
      自然无有一点作用,不止无用,还且还更加严重了些,沈淙振缨二人实在耐不住地嗽咳了两声,周游也终才放弃了这想法,因又急急将人往进让道,“二位恩客望请见谅,也是今岁这炭价飞涨,一称直快三百文了,一称都还不够烧一日的,我们这些小户人家,每日收入至多也只合一百文,却如何烧得起这三百文的炭,也就只能用这湿柴将就着用了。”。
      “本还存了一半两银子买炭,混杂着湿柴,勉强将这严冬熬过去,却——”
      周游说至此处,不免不住叹气,却又不往下说了,沈淙因是问了两回,周勤看了父亲才答言道,“前日里,县里说是新知县来此上任,因要每家出一两以上的船脚酒食折现钱——”。
      沈淙不禁皱眉道,“律例明文,官员迎送概不得以船脚酒食之类,惊扰百姓,需索钱物——”话未说完,周勤已就笑了一声道,“恩客说的是那成朝的律例明文,却非是我们这祥符的律例明文。我们祥符这一地,不姓赵,而姓刘——”。
      周游听他说得不像话,因断然喝止了二子,却也不免哀叹一句,“只可惜小沈太爷还未上任,就已为这些人弄坏了名声——”。
      因是祖翁亦曾在祥符任过一任知县,是以对这称呼沈淙倒并不觉得奇怪,又听周勤问他父亲道,“阿爹今儿未曾见到小沈县太爷么?”。
      周游只是摇头,寻思了寻思道,“想是有事耽搁了也未可知,只若我在路上能遇上就好了,能近前说几句话,好让小沈太爷能留个心思,别入了那些人的圈套——”。
      周勤因笑他父亲道,“阿爹这就是托大了,小沈太爷那样聪敏之人,如何还要得你老指教不成。”。
      振缨听得不禁垂头掩口低咳了一声,周游因又出去提了甘草汤进来,又轻瞪二子一眼道,“你爹我只是提醒,那里就是指教了?再说你见过小沈太爷不成?”。
      周勤因是走动牵到了伤处,龇牙咧嘴地笑道,“老听阿爹说老沈太爷的好,说的我这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小沈太爷是那老沈太爷的亲孙儿,哪里还差得了?儿子只盼望着,我们祥符县,能在小沈太爷治下,再度好转起来,自老沈太爷去后,这祥符县就——”略略停顿了一瞬又叹气道,“这些年来,也就黎县令还是个顶好的父母官,只可惜——”。
      周游因怕二子提起黎耿然惹得这恩客再自伤心,因就借故挑开了话,只将人让进里屋,待到了里间,才知二子出来时,竟自撑着病体将里屋收拾好了,周游欣慰地看了眼二子,因让二人不要见嫌地坐到火炕上,又将甘草汤及其果物都摆在了其上一张炕桌上,再伸手在被褥下试了试道,“这秸秆粪土烧着不很暖和,小老儿去将前年余存的土炭填进去就暖和了——”。
      沈淙正想说,这便已足够了,周勤与他倒了碗甘草汤,他接了道了声谢,再看时周游就已出去了,唯余周勤陪在一边,就只与周勤说了,周勤只道是不用,沈淙最后也就只得作罢。
      又见其只是站立着,因是身后只怕有伤,也不好叫其坐下,二人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闲话,也才慢慢了解到,这周仇乡乃是祥符县境内最大的乡村,因是其间就只周、仇二姓,遂称为周仇乡,周姓在首,原是因其赀产族属自来比之仇氏都要丰茂。
      就连周游一家,二三十余年前,也算是这祥符的大族大家,名列豪族富民之列,只后来依因各样缘由,为侵夺得越发不济了,遂致如今这巴巴急急的贫弱境地。
      周勤说得直是义愤填膺,“以致那仇氏都敢欺我周家无人了,若在三十年前,甚或十年前,他仇封都得求着请着,来找我周家结亲,哪能是如今这般境地——”
      正说至此处,忽听门外叫了一声,“二哥!”正是周三娘端菜进来,继而冲着他二哥嗔道,“你跟恩客说这些做什么?!”。
      “那不若能说谈些什么?我不过发几句牢骚罢了——”
      周勤有些悻悻,上手去接菜碟,却为三妹躲开了,讪讪地一耸肩,而后又扶着炕桌边沿,闪躲到一边,以免挡着道,又听三妹道,“要没说的,可以不说,人言家丑不外扬,你倒是抖落了干净。你要爱说,自说你的事去,少来说我。”。
      又低声咕哝道,“要是这家里没三娘的立足之地了,三娘就自搬了出去,自己养活自己就是,劳烦不着爹娘兄嫂——”。
      周勤才道是他说的那句话,不知因何也为三妹听到了,又见三妹眼中飘着小泪花儿,一时也是急得开始结巴起来,“二哥不是这个意思,怎么就不养你了,二哥养你一辈子都行,你别哭啊,我错了还不成——”。
      “这是怎么了?”原是周杨氏等不住女儿回来端菜,就自端了进来,却不想里间竟吵闹了起来,进去时见女儿垂头抹泪,问得内情后,便就作色骂了二子两句,又笑哄女儿道,“爹娘都不这样觉得,他要这样觉得,那就自己搬了出去,还省得我们劳心了——”。
      一时周游也回来了,也帮口说了周勤两句,三娘仍是心结难平,不知因由地看了眼沈淙,随即哭得更伤心了些。
      沈淙起初见这三娘面羞躲避之样,还以为其是个内敛腼腆的性子,却不想竟是这样会说,却也算是一张利口,因见周勤满面冷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方才存了替他解围的心思,一笑道,“此话说的不对,且不论其他,只是不能扶养子女一条,按律即得徒配二年了。三娘总也不能因使父母身受徒刑罢?”。
      周三娘悄悄抬眼看眼沈淙,面上又是一红,垂了眼儿道,“恩客莫得欺我小女子不懂律法,那律法上说的乃是年十六以下,未有行为能力者——”。
      沈淙稍稍一惊,转而笑问她,“三娘可过十六了?”。
      周三娘只是低吟了一声,却不说话,周勤因笑着回道,“恩客问得可巧,三妹明年三月就足十六了——”。
      周三娘低声争辩道,“不过三四月了,有何分别?”。
      沈淙想了一想,只是笑道,“那便待到了再言,此时却不去谈论它了。”。
      周三娘竟真低低应了一声,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了道,“那便待年底再说罢——”。
      周游夫妻与周勤都是惊讶地瞪大了眼,全不想女儿竟会如此听劝,他们可是说了好几句,不止无用,还且‘雪上加霜’了,这宗郎君倒是——
      却是周勤在沈淙与三妹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忽而有所恍悟地点了点头,继而全不记教训地,存着打趣的心思问道,“宗郎君婚否?”果见三妹脸上更是红得出血,狠狠地横了他一眼,却又侧耳仔细去听沈淙的话。
      沈淙喝完那甘草汤,而后轻缓地一摇头,又即垂目笑得一笑,脑中即是那张莹润面庞,低喃出声道,“只却也快了”。
      周勤见那情势便也了知大概,只怕家中早有安排了,何况他们这乡户女儿如何匹配得上这富贵公子,偏眼看时,见三妹失落地撇了嘴角,继而以捧端菜饭为由躲了出去,也就不欲再多谈,只互相打个哈哈,跳过这不尴不尬的话题。周杨氏也与同出去了,不一会儿,两人又捧端了栗米饭与菜蔬进来,周杨氏因是觉得菜食品样太少,就将养着准备过年的一只公鸡宰杀了,炖煮了鸡汤来招待恩客。
      要紧的几块肉都送到了沈淙振缨跟前,他们自己就只就着腌咸菜,吃那干巴巴的栗米饭。
      沈淙因说是自己吃斋茹素惯了的,只吃那菜蔬就好,到底还是没能拒绝得了,还是吃了好几块肉,直为塞撑得都无法坐住,只得起身到外间散步消食,直至冻得实在无法挨住才又进来。
      周游夫妻早已收拾好了床铺,却是从橱柜里取出的两床簇新纸被,还是早先为三娘预备下的嫁妆,因想着婚事直是无望,又不能委屈了恩客,也就拿了出来。
      沈淙推辞不过,就只得道谢领下,又见其安顿好了他们,就都一径儿往外走,才问是去何处,直道是去旁边的屋子里去睡。
      沈淙在进来时,也没看见有多余的房屋,因就让振缨悄悄跟出去看时,才道是三娘母女去了草庵厨房里,周游父子则去了柴房里。
      厨房里却还烧着火,勉强算是能够取暖,而柴房里,除了堆放的干草湿柴,只有一张北向的窄窄火炕,却也未曾填烧,只在上面铺了厚厚两层干草,就要卧在这里生熬过一夜。
      这却如何使得?
      沈淙闻言忙地起身到柴房,让周游父子同他们到房里去睡,好说歹说劝了半刻钟,总算是有了松动,就在他们要从柴房出来时,忽而发现东墙角落里,红布盖着一半身高的物件,那形状倒有些像是石雕一类,许是门一开,外面的风灌了进来,将那物事上头盖的红布吹偏了,就见周游忙地上前将其重新盖好,又甚为恭敬仔细地将那边角掖好,不免好奇问道,“这却是什么?”。
      周游犹豫了少刻,方道,“先祖的雕像,家道没落以后,无处可以摆陈,因就放在了这柴房里。”。
      沈淙应了一声,即从柴房出来,到了房里,因是顾及着私礼,也不好叫三娘母子也进来,就让振缨设法将外间的火炉,搬去厨房去与他们取暖。待得振缨送炉回来时,沈淙也为周游按摩完毕,几人就此卧下歇息不谈。
      至得第二日四更鼓过后,周游就自爬了起来,那腰疾因经昨夜那遭按摩挼捺,今朝已只有些微疼痛,几可忽略不谈,草草洗漱过后,就即带了妻子早起蒸的烧饼,就自冒着风雪严寒,急急往东大门菜市去了。
      沈淙也再无法睡住,也即起得身来,就着三娘烧好的热水洗漱过后,吃饮了烧饼、鸡汤出到门外时,天色缓缓见了亮,却仍是阴沉沉的,半时又有雪花簌簌飞落下来,在门外驻足了只且半刻,从厨房出来的周三娘看见他,因就过来喊他进去,道是莫再受了冻。
      沈淙即向其笑得一笑,应了一声,抬步随其进了屋,进去时见杨氏神色情急,才道是周勤起了急热,身上烧得火炭一般,口上只是说着谵语,那所采草药似是全无一点作用,家中又无多余钱银去请大夫来,只得用毛巾绞了冷水,不住地敷擦着身体。
      沈淙望看了那伤势几眼,就知情势严重,他身上虽也带着金疮药,却也不敢自己妄加用药,而请让三娘带了振缨去寻请大夫来。杨氏却是哭道,家中并无银钱去请大夫。振缨因道他身上有,银钱之事不须他们操心。杨氏又道是,他们已欠恩客良多,此生都无法还赎清楚,如何还能再使恩客破耗?
      沈淙只递个眼色让振缨快去,而自稍地一笑道,“婶伯收留我二人在此处,饮食起居一概照料齐全,我二人也当做得一点事才是,总不好只吃白食——”。
      二人又来回推让了几回以后,杨氏总算是不再说甚了,沈淙见其珠泪断线般乱滚,又再温声解劝了几语,杨氏虽是应受了,却仍是伤心难止,“矩哥儿已是没了,勤哥儿要再没了,老妇可要如何活下去——”。
      沈淙这才知道周矩刺配牢城营以后,未几就因惊吓劳累病殁了,只那押录柳倾因怕周游诸人,狗急跳墙,胡乱生事,再将他牵扯了进去,因就一直未曾将实情告诉他们。更甚者,他们托其暗中关料周矩的钱物都为其与牢卒一并收纳了。缘因周矩妻子顾氏有一远房表弟在县衙作牢卒,不意听得了此事,才将此告诉了顾氏,顾氏又再告诉了婆婆杨氏,杨氏怕丈夫承受不住,因才一直瞒着,直到如今。
      沈淙听得惊怒交加,却也无言解劝,唯只张口呆目,就此等了半个多时辰,三娘振缨才带了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急急赶来了。那老大夫一口气都还未喘匀,就为杨氏拥到了炕前,只得取出脉枕号脉看诊,半时叹了口气,开了方子叫去药肆拿药。
      沈淙因叫振缨于诊费之余,另封二十钱与老大夫作谢仪,以慰这样大冷的天气,将人从家中暖热被窝之中,薅出来看病的劳苦之心。
      那老大夫愣了一下,转即捋须一笑,拱手一谢就即离开了。
      却说振缨取药离去未几,忽而屋内转进一荆钗布裙的妇人来。
      沈淙并不识得,杨氏望看见来人,却是止住了哭,愣了半天才道,“你,你回来了?”那妇人点点头,走到跟前来,问了二叔情况,杨氏答了,见其取了滚热的手巾再去绞水拧干,又再敷回额头去,而后喃喃道,“老妇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那妇人道,“这是我的家,不回来却去哪里?”。
      二人抱着哭了一阵,杨氏才向其介绍了沈淙,又与沈淙道,“这是矩哥儿媳妇,娴姐儿,将从娘家回来。”知道周矩身亡消息以后,顾氏就自去了娘家里,杨氏只以为是儿媳再不会回来了。
      顾氏向沈淙福了福礼,沈淙向其微微见礼过后,那顾氏便即出去忙活了,不一刻振缨取了药回来,顾氏就即接了过去,“我来罢”。
      三娘因在大嫂身边跟前跟后地帮忙。
      待自熬药回转时,屋内又多了一人,却也算是熟识,乃是二叔周勤县衙里结识的好友,衙中圉官王韶,表字观文。
      顾氏因即点头见过礼,上前将汤药交给阿婆杨氏。杨氏因将汤药喂二子喝了,哪知才喝得两三口,周勤忽而浑身抽搐起来,口中吐出白沫来。
      杨氏吓得急声呼叫,不知如何作处。
      沈淙神色也即僵凝住。
      那王韶忙地抢过周勤手腕,试了一下脉象,又翻拨开睛目口舌看了看,再从袖中掏出一包来,展开却道是金针,又捻针出来在几处穴位上灸得几针,周勤那症状才缓和下来,而后才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无事了,稳住了。”又钳住其下颌,迫使其将口张开,将一粒丸药喂了进去,并与顾氏道,“家中可有大豆、甘草?”。
      大豆可解百药之毒,再加甘草,其效更速。
      顾氏回说是有,王韶因让其以这两样煎了甘豆汤来,这倒也方便,顾氏很快就即回转,待喂其喝下,见其脸色转复正常,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杨氏忙忙地谢过,又将二子口角涎沫仔细擦去,又为其掖好了被子,无意识地轻喃出一句,“韶郎君先才说是药毒,难道是谁要害我家勤哥儿不成?”。
      那王韶皱眉问道,“下药的方子系何人所开?”见是杨氏三娘眼神闪烁并不回答,才又问道,“方子可还在无?”。
      振缨忙地将那方子递上问道,“这方子有问题?”。
      王韶只且看得一眼,“这是我父开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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