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久薇

5、秋风回首泪阑干

　　庭院内，桃树下，石桌旁。

　　案上放了两盏新酿的桃花饮，两人相对而坐，眼神都有些游移。

　　“雪庭，你可有想过退出江湖么？”仍是轻轻软软的语调，朝夕晃荡着手中的酒杯，朝他投去一眼。

　　“想过。”他苦笑，淡淡道：“想归想，真要退，却是不能的。”

　　“世事如浮云，过眼即逝，哪有什么不能呢？”她食指在杯口缓缓抹了一圈，“是不能，还是不愿？”

　　“不能。我还有大仇未报，心愿未了，怎么能就此绝迹江湖。”末了，又是一阵苦笑：“虽然这样刀头舔血的日子，真是过得够了。”

　　“什么大仇？”

　　他深深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有些挣扎，想了想，却还是如实道：“弑师之仇。”

　　“还有……我师兄，生死不明也有两余年了，不找到他我是不会罢休的。”说到此，禁不住眉间一皱，那种不经意的痛楚却被朝夕分毫不差地看了去。

　　“嗯……”朝夕放下酒杯，心神有些不定，隔了片刻，又笑起来，道：“那，有什么线索吗？”

　　他摇摇头，顿了顿，又点点头，沉声道：“我知道凶手是谁。”

　　朝夕不开口，抬头以目光询问他。

　　他斟酌了几番言语，缓缓道：“我师父是写月宫上任宫主，荆月。”

　　“当年写月宫有荆月和怀月两位宫主。而我和师兄雪华，八岁时起便被荆月师父收养，在宫里长了十数年，却从未见过那位怀月宫主一面。”

　　“那时我们心里多少都一直有疑惑，却从不敢擅自问一些关于怀月宫主的事。师父为人虽温和慈爱，但在自己师妹这件事上，始终闭口不言，有时问得多了，她便要罚人。”

　　“在写月宫的那些年，怀月宫主倒像是一个禁忌，呵……那时年少，我倒也未多有在意。”

　　“后来，两年前的某一夜，下了很大的雪。”

　　“落雪的日子总是特别冷，那夜师父找到我，说是要同我喝几杯，去去寒。师父多年来修身养性，早已清心寡欲、酒肉不沾，听得这样的要求，我自很是惊讶。惊讶之余，仍是取了酒，在亭子里陪师父喝起来。”

　　“接下来的事便不甚清晰了，只记得师父对我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的话……我却一句都不记得了。”

　　“等到第二日醒来，我才知道，师父……师父竟被人杀了。”

　　话说到此，他忽然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微微颤抖。

　　那一日的情景，至今仍烙刻在他心底，时不时满是苦楚地泛起来，搅得人五脏六腑都是疼痛。

　　写月宫的后山上，有一处修建在山洞中的楼阁。

　　平日里那里是决计不允许任何人私自靠近的，但那一日，遍寻师父师兄不见的他忽然没来由的恐慌，找遍了宫内都无丝毫踪迹，权衡之下，他仍是决定去禁地看看。

　　一入山洞，便见了那一幕。

　　玲珑楼阁间，正中央的寒冰床发出幽蓝的摄人冷光。师父满身是血地倒在那里，身体已经变得如玉石般冰冷而僵硬，然而她的面上却极其安详，唇角勾起一抹纯净的笑意，眼睑轻瞌，倒像是在春日微风抚慰下熟睡的二八少女，诡异中又透着祥和。

　　他轻轻走过去，一时之间竟全然失了魂。

　　“我仔细检查了师父身上的伤口，她是正面受了穿心一剑死的。”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再度抬起头来，出人意料地，眼底却是一片干涸。

　　朝夕始终在笑着聆听，眼神淡静无波，那样的静，像是在万千次挣扎痛楚后终于归于沉寂，那些波澜与难以自制，都被沉入了沉沉水底，再无泛起的一日。

　　“可笑啊，师父心口的那一剑，却是我们写月宫的秘技——‘借月写意’！”

　　“当今天下会使这一招的，也就四人而已。师父、我、师兄，和……怀月。”

　　“后来，我在洞外找到师兄的佩剑，沾了血，却已经被折断，再后来……宫里的容婆婆告诉我，那一晚她见到二宫主从后山出来，手里抱了个满身是血的少年，那个少年……就是我师兄。”

　　“十余年不入宫门的人回来了，一回来就杀了师父，带走了师兄……呵，倒是潇洒，那可是她的师姐啊，怎么就下得了手？”

　　“……也不知道师兄落在那女人手中下场如何，我这两年踏遍大江南北，连丝毫影子都寻不到，我总担心……总担心师兄也已惨遭不幸了。”

　　朝夕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轻轻将他揽入怀中。

　　那样的举动却令正沉浸于悲痛中的他猛地一震，她轻轻怀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声音如风送浮冰，字字句句都镌刻进了灵魂里。

　　“雪庭，这个世间有许多事不是我们所能预料的，也有许多事，并不一定就如眼见一般。”她轻轻拍着他，像是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你的师父死了，对你来说定是悲痛欲绝的巨大打击，但是，你可曾想过，你师父又是如何对待死亡的呢？”

　　“你悲痛她的死，也怨恨怀月的狠心，可是……假如这一切才是你师父她所想要的呢？人的心，实在是太复杂了啊，即使穷尽一生去解读，也永远找不到一个妥帖的答案。死亡，是一个终结，是一种开始，也许，也是解脱……和偿还。”

　　朝夕的目光越过院墙，渐渐投向了无限远的未知处，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她似是看透了一切，又似乎是……从来都不曾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