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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5 章 ...


  •   一场长梦蓦然醒,尚不知是幻是真。

      从梦中醒转,樱睁眼首先见着,是粗木茅草搭成的天井屋梁。与王府中她的公主寝阁内,父王命画师用上品丹青所绘栩栩如生的樱花藻井,截然两个模样。

      稍稍挪动身子,一阵麻疼传来,往昔她闹病时,康复清醒,母妃一定温柔笑着守在身旁。这会当樱转过身,只见得一个红发男孩正坐在床侧椅上打盹。

      她瞧男孩那张漂亮脸蛋,有些陌生,但又十分熟悉。

      恍惚间,记忆迷茫回溯--是了,她已经不在中原,也不再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小儿。受封靖庄公主,出塞和番霏国,路上迎亲队伍突然遇袭,连人带轿给马匹冲撞摔下了湖谷。

      涛涛大水灌顶,间中她吃了好几口水,还给紫坛木桌叩到头,昏过去前,最后一瞬的画面,是他扯着她膀子拉她出水面。

      而这救她出水的红发男孩,名叫霁夏。

      她全想起来了,樱将掌心轻搭在他膝上,犹豫要不要叫醒他,还没使力,霁夏已醒。

      ‘啊--’突的惊醒,他喊了声。

      这一叫吓着樱,等霁夏自己反应过来,也觉赧然无言,急找藉口道:“这…这句霏语说,你醒来了为什么不叫我。”

      一叫与一串话,这藉口天差地远,真是孩子气的可爱脾性。樱忍住笑,姐姐一般就势拍了拍他的膝:“谢谢你救我出来…”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嗓子还有些哑。

      “嘿嘿,这不算什么,我厉害的很,救你出来,不过小事一件。”听到樱向他道谢,姆指抹过鼻尖,霁夏可得意了。

      一插腰仰头,他把当时那险境,轿舆往湖心沉,他一个孩子还带着昏迷的樱,能脱险都费得千辛万苦一事,全抛到脑后,讲得不过像吃饭喝茶一类的小事。

      “而且,你的琴我也给你拾回来了,琴盒密实没碰着水,我试拨了一下,音韵都还准…”

      顺着霁夏比对的方向,樱往床另一侧看去,只见缺了琴奁,以布巾半罩着的‘雪韵’,正安祥躺在窗棂下。北国的清暖阳光,洒在琴额上的樱花雕饰,一如真花初绽。

      普醒转的身子还缺乏力气,但樱坚持扶着床沿挨近‘雪韵’,指尖顺抚一遍琴身、琴弦,外在都是润的、好的,不像曾发生浸于水的惨剧,才多少安心。

      不过琴的好坏,但凭外在是说不准,从怀襟内里掏出琴指,樱正要试弹时,猛然想起。“你拨的出声音?”

      ‘雪韵’可非一般筝琴,以生于泱泱南海中的独株神木所制,唯有同株同材的琴具才有办法操作声响。那么,霁夏是如何弹出声?

      看出樱的疑惑,霁夏随即解释,“虽然琴盒阻住水,但总不能肯定好坏,所以试拨了一下,本来坚实不出声,还当是坏了…”边讲,他从怀中拿出一片掌大的胡琴拨子。“但我仔细看,才发现你这筝跟高埜的胡琴,同材质的。”

      走到樱身旁,霁夏手上那只绘有云鸟的桐木拨子,朝‘雪韵’弦上轻轻一拨,声音自然流泄。“瞧,果真同株琴具她就会应声了,真是个别扭的神木姑娘。”

      “你说,高埜的胡琴…?”

      这名字出现,让樱一震。霏王高埜,不正是她要去西域和亲的对象。本以为茹毛饮血的西域蛮族,不兴乐曲,没想到那位未曾蒙面的蛮族之王,竟还有柄与‘雪韵’同株双生的胡琴。

      愣怔怔望着霁夏手中的胡琴拨子,她心思飘远。

      “是啊,五年前南夷进贡的神木,高埜拿去作了两把琴。一把他自个收着,另一把本来送给雪侗,但那小子不爱这玩意,就转送给他乳兄弟我啦!时而高埜想找人合奏时,他会教我两三曲。不说你不知道,除了马术、武术及理政他是一流外,高埜他就连弹奏胡乐,都是西域一等一的能手呢!”

      兴高采烈形容着自己偶像高埜,霁夏得意极了。不经意将琴拨放在指间转玩,动作俐落,圈圈绕,上头绘的云鸟图化作彩霓般,五色绚烂。

      “那两把胡琴有雅号吗?”望着静默的‘雪韵’,樱随口问。

      “什么雅号?琴就是琴,我们不兴作那玩意。”顿了顿,霁夏想起。“高埜那柄,似乎有取名,叫什么云啊还是霄的……”

      霁夏停住手中琴拨搁往桌案,拨子上那抹彤云,顿时丹墨分明。

      此一说,樱隐约觉得怪,但没给放在心上。“那我们现在是在那里呢?”

      “我们在……”

      霁夏正要回答,麻布帘一挑,房门口突然出现的人,打断了话。

      ※

      揭帘进房的人,是个大约六十来岁的老婆子。灰白头发满布皱折的脸,一时难辨认她是中原或西域人。直到她与霁夏笑谈西域话时,才能多少肯定身份。

      但她与霁夏所说的西域话,略通霏语的樱,半天听下来竟没个字懂得。

      ‘听到琴声说话声,就想小弟你未来媳妇儿应该起来了,用你配的药汤炖了些粥让她暖暖胃,补个身。’老婆子将手中土瓮放到桌上,软呼呼的菜粥蒸起一阵汤香。

      一派热情坐到樱床旁,她拉着她的手,和蔼地说:

      ‘你这小小丈夫可真卖力,他把你弄上岸后,不顾众人阻拦,又跳回湖底捞那把琴。耗尽了体力,还天天候着你,帮你配药熬汤。’她枯槁的指比了比琴跟药粥,又拍拍樱的手。‘看得老婆子我感动极了,你可要好好珍惜啊!’

      听不懂老婆子的话,但觉亲切,樱点头应了个礼。听懂的霁夏,已通红了脸。

      送走老婆子,霁夏急忙解释,“你别误会,这有理由的…”

      “误会?她讲了什么吗?”

      霁夏这才想到她听不懂,缓了口气,但还有些涩滞地解释:

      “刚刚那是谷大娘,她丧夫丧子,经营这间小民宿供过客旅居。我跟她说的话,是贺兰话。这儿是贺兰国的一个边境小村咸竺,在霏国南方,我们摔下的那湖谷,连着佐伊江冲到这儿,是迎亲路线另一头,但与霏国已经不远了。”

      讲到一半,霁夏突然顿住,刚才红在面腮上的两团晕,扩了开,连耳根头都染上绯红。

      “贺兰中有部分偏激份子仇视霏国,我不便将你独自搁下来前去求救,更不能透露你身份。未免你被人轻薄,所,所以…我说你是我娘子。”

      好像听到煲汤陶壶煮沸的‘哔呼~’声,比手画脚,已经够不标准的中原话,霁夏一口急急讲来,羞的都要黏成块了。

      “我有强调未过门,所以这三天你的衣服、盥洗都是谷大娘帮忙。你别生气,我霁夏对地母神发誓,绝没有做什么事…”

      还是小孩的霁夏嫩脸蛋通红,毛翘杂发鲜红,让樱又想到轿子上红色小绵羊的笑话,不怒反笑了。

      一来因霁夏救了她,没来由的她已相信他。二来,主要也因为樱压根当他是个孩子,自然不在意。不过受限于以往所受的仪礼教育,樱在霁夏面前,还是板着脸,沉沉说:“急中之计,难免荒唐,能浑的过去便好。”

      于樱而言,如此状况,这样的话是得体、非常宽慰的话。但霁夏不知,好像给当头泼了盆冷水,又不知该说什么,低头交互用脚跟去叩椅脚,无比别扭。

      看着霁夏那小孩样子,怎会有人相信这孩子是自己夫婿呢,樱轻叹了声。“只是,我俩年纪也差太多了些,其实说是异母姐弟也行…”

      霁夏抬头一瞪,“那有差几多岁!”孩子总不愿被人看小,霁夏跳了起来,倔气强辩。

      从来没有人敢跟她这样辩,樱也微微不悦。“就差很多岁,你还是个孩子。”

      “你又成熟到那里去,不过也是个小孩!”一蹬坐上桌,手环叩着单膝,霁夏再回辩。

      事实上,霁夏这话不假。年介十七的樱,在耿朝刚算成年,而在霏则还归于少年,更不用说在西域人眼中,中原人还较实际年龄年少许多。所以十二岁的霁夏,倒不觉得她有比他年岁有大多少。

      “论品德、论仪礼,我都已是淑女……”

      “哦,淑女梦中还哭爹喊娘--‘母妃、父王,请别讨厌樱,对不起,女儿不孝,女儿无能-’,作恶梦会叫娘亲就是小孩子啦!”

      霁夏只是为了揶揄樱,故意学她在睡梦时说道的魇语,纯粹贪玩地,以为那话是一般恶梦时的哭喊。却不知,那是她一生的梦,一生的痛--

      十指紧扣住被褥,她头压的极沉,肩头微震。霁夏这才知道自己失语,要道歉又低不下,抓抓头只能劝道:“喂,你别哭啊,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抬起头,樱怒瞪向霁夏,一对艳丽眸子里,却不含一滴泪珠。

      一生梦境惊醒,不过魇里还来三千世界,泪已尽。唯有梦回时,她才能泣泪,清醒时,她已再无法流泪……

      无声的泪,无声的控诉,怨与悲在那张倾世容颜上,形成一种诡谲的美。看着如此的樱,霁夏不觉愣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反正我是大人了,是将来的骑军将领,有能力带你回去霏。”前头壮志凌云似的发言,后话还是忍不住逞口舌之快。“总之,等会去采买旅程所需物品,随你爱跟不跟,求你别闹小孩子脾气了。”

      “你-”

      反说樱是小孩,讲完话一溜烟地,霁夏就跑出房间了。

      霁夏可以想像樱一定会怒不可遏,孩子脾性,乐得斗嘴占了最后上风。但,方才樱那个悲伤的眼神,却同时也令他印象深刻--

      止下步伐,霁夏回头看向厢房,一样是刚才那哽在喉头的酸涩,无法言语,心头却有种异样纠紧。

      那滴无形泪水,仿佛落在他的心头,涟漪轻漾,始终难以抹去、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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