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宁》洒烬无颜

1、朋友，时候近了

　　汗湿了答题卡上的端方墨迹，一团朦胧薄雾沾在夏祢右手小指侧。
　　只剩十分钟，作文才写了一半。
　　搜刮枯肠，勉力回想，从古今各家选了些佳句，稍作改编便写入卷中。
　　时间太紧迫，撇捺随意，横竖乱飞，“为民立极”四字几乎已不能看清。
　　哨响之前，最后一个词“只争朝夕”也似是而非地收了尾。
　　洋洋洒洒六百字。
　　班主任召集同学一起吃了午饭。湖石飞泉边，她打开手机，凝着与某人的聊天记录，发起了呆。
　　于玠:滴答，我的U盘呢？
　　蝗虫战五渣:乖巧进行时。
　　还不睡么？下午数学，可别到时候没了精神哦，室友贝儿迎面而来拍了拍她的肩。
　　这就去，咱一起，你怎生去了外头？她温声道。
　　转转消消食，最北边有个好去处呢，考完了你也可以瞧瞧去。
　　洗了把脸，擦干，扑在枕头上，安然入眠。
　　罗素在台上演讲，以桌腿和火柴棒举例。
　　为了看得更清楚，她登上了颠倒过来的因果阶梯。
　　原初:
　　cause（原因）；effect（结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空__________⊥__________
　　空白________⊥________
　　空空白______⊥______
　　空空空白____⊥____
　　空空空空白__⊥__
　　空空空空空白⊥
　　空空空空空白丨
　　颠倒:
　　空白—↑—
　　空——↑——
　　———↑———
　　好像触及到了某种本质，历史遵循的是因果律（law/of/causation)么，夏祢迷迷糊糊地拦截了一位老师。
　　哲学和微分方程式不变（sameness/of/differential/eauation）有必要关系吗？知道哲学还得了解数学吗？
　　不一定，也许你可以从泰勒斯开始，于玠在夏祢身边坐下。
　　米利都学派？
　　或者克罗顿社团，亦或者爱利亚学派。
　　某理念而已，有什么实在的联系呢，莫非是，芝诺悖论和数列，三门难题和概率，诸如此类的？
　　于玠递来一张钢笔字，墙上的，掉了，我捡来还你。
　　纸片末尾俨然写着:道可道，非常道……夏祢正□□折叠了两次，沿着折痕撕开，将老子那话拍于玠手上。
　　给你看，这是吾蝗的决心，她说着，将剩下的大半页揣到兜里，准备扔掉。
　　于玠道，休将白发唱什么？
　　她道，那张作废，好笑？那就笑吧，看谁笑到最后。
　　大抵是刚开始练字那时候，夏祢以任性的笔法抄了苏轼的词，于玠则写“黄鸡啄黍”“仰天大笑”。
　　两人各不认得对方所写出处，便各自嘿然取笑了大半堂课。
　　眼风来往，不流血，流老师的粉沫与水星，不沾自己，只沾前排。
　　数学老师优雅地掂着教棍站在门口，面含微笑，眼神精利。
　　临考前，再嘱托同学们一声啊，先易后难，拿住基础分，再有序磨。短小精悍，谆谆信言。
　　基础一百二十分呢。夏祢艰难地计算着最后一道填空题，画满了半页草稿，终是蒙了个答案。
　　停笔，倒计五十九秒。脑壳突地疼了下，神思里闪过许多画面，伴着蝉声翻页。

　　蝗虫战五渣:（晋代幸灵）凡草木之夭伤于山林者必起埋之——林黛玉前身是也。[破涕为笑]
　　于玠:这个老师是不是提过？
　　蝗虫战五渣:我正想问你呢。是高一那位数学老师么？
　　于玠:大抵是的。
　　蝗虫战五渣:分享一句读书感想——正义是利益的合理分配，而不只是“弱小势力的精打细算”。
　　对了，咱这个调研报告……直接发那个群里么？
　　于玠:调研报告不着急，咱开学前搞完就行，八月份再整吧。
　　我刚在看小孩，天啊，真的太难看了。两个都是一岁不到的。
　　蝗虫战五渣:虽然我也在看，不过……我弟弟已经四岁了。

　　夏祢强制按下自己这些纷乱的心绪，去检查答题卡。
　　眸子扫过立体几何的阴影面和求导时的涂鸦。

　　脸朝着亮光，背对着黑暗……这倒也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打开了“光明与黑暗的转换器”，大概已有二十分钟了，玠玠。
　　她装腔作势介，坏笑，前天读卡夫卡的城堡，看了十六章，就去看如何阅读一本小说了。城堡看得我瞌睡，中间还睡了一会儿。
　　于玠淡然道，催眠，老外的小说废话比较多。你找得到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华十大畅销古典小说吗?还是觉得中华书局的版本好一些，但是一直没货，寻思找找电子版。
　　亲爱的玠玠，没有呢，她遗憾摊手。

　　生活美学，黄金比例，艺术。割补，平移，旋转。还挺高级哩。
　　有个青少年素质检测，考查了学生跨学科知识涵养、基础知识技能水平诸等，古典乐却漏了自己国家的。
　　夏祢不甘心分数如此之低，便附庸风雅地搞了个西方古典乐歌单来提升自身。
　　还有智力或心理测试，题目分明在糊弄人，所幸自己作为最后醒悟的那个人，幡然悔悟。

　　于玠道，你看过林清玄没？
　　没有。
　　高一去图书馆看到林清玄全集，仅是拿起来翻了翻，一看都是些玄言奥理的散文，她便失了兴趣。
　　对她来说，林清玄还是因为朱光潜认识的。中学课本推荐阅读中有《谈美》，她便下意识地将“林清玄”和“谈美”这两个名词放在一起搜索，也不知哪里来的印象。
　　初一时你不是扬言要出嫁么？
　　她急声反驳，我那是出家。
　　于玠高深莫测道，你还自诩参禅呢，如何到了“菩提”“心木”便厌烦了？叶公好龙呢，还是假清高？
　　修心养性的游戏罢了，想认真还怕没师傅领进门呢。
　　她顿了顿，像个骄矜的小公鸡，刚发现了本有趣的书，康拉德《水仙号的黑水手》，有生有死有风浪，有大有小也有老，色彩大约是瑰丽的，语言不可谓不写实，这算自然、象征、印象还是浪漫呢？
　　于玠抱拳道，谢谢你分享的宝藏。

　　数大鹅，卖大鹅，考完铁锅炖大鹅。夏祢无意识瞥向窗外。
　　牵牛去北极百一十五度千六百九十五里二十一步千四百六十一分步之八百一十九。
　　数换型不换，旧瓶装新酒，算吧，一算一个不吱声。

　　她从帘后冒出来，道，魔鬼腾空而来，要罚你变成黑炭团，你这脸色惨白的狗头！从哪得来这么一副呆鹅的蠢相？好了，如何骂人的知识又增加了，嘻嘻。不是说你的，你可以反弹。
　　于玠微微笑道，我现在是哈哈，不嘻嘻。我收了。等回来活学活用。
　　见人要走，她忙作讨要状，伸出一只手道，书单呢书单呢！
　　于玠拍回她的手，作傲娇态，我口述来，你可记牢了——
　　生死疲劳
　　一日三秋
　　沟通的艺术
　　乡土中国
　　第二性
　　推拿（毕飞宇）
　　棋王（阿城）
　　文成（余华）
　　平凡的世界
　　黄金时代
　　鼠疫
　　秦腔
　　挪威的森林
　　人性的弱点
　　长恨歌
　　非暴力沟通
　　□□先生去看心理医生
　　谈美书简
　　生活的艺术
　　我想起那本书了，叫《被讨厌的勇气》，里面讲一个哲人和青年的对话。主要是根据阿德勒的思想来写的。就是感觉看完之后可能会自信点。其中讲到很多的就是，不要在乎别人的看法。
　　好嗷，玠玠！那我正好可以学习一下。每次和你谈话都感觉收获好多，谢谢你。
　　彼此彼此。
　　于玠又道，既然没事，那就问你了:
　　“今有出门望见九堤，堤有九木，木有九枝，枝有九巢，巢有九禽，禽有九雏，雏有九毛，毛有九色。”
　　——我要问你，色几何？
　　她道，这也是奇了，九禽不同不足为怪，偏生雏鸟也各不相同，龙生九子我也认，可它们如何遗传得这么神？五十三万鸟儿竟没两只毛色一样的，四百七八十万羽毛竟没两根颜色一样的，我倒想说扯淡了。
　　哪里哪里，目前才发现一千六百七十七万七千二百多种色彩，数学怎能以常理推之？晓得了，谢谢解惑。

　　夏祢苦恼地支撑着头，忽又想起这个姿势的禁忌之处，即看起来像在作弊，便放下了手。
　　迷茫阶段，什么也不分晓，什么也不了解。
　　难题悬置在此，像刀尖吊着心脏，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会在将来迎刃而解，或者原地消失。

　　甚好甚好，《被讨厌的勇气》可以免费看。她坏笑道，我再说一遍：那不是愚蠢，这类浑虫大都相当聪明和狡猾——可就是冥顽，而且还是一种独特的国粹。损人系列二。原来国粹还有第五个意思。
　　于玠撇开平板，抬起头来，挺好。今天我们来谈，舅何以大。“请”你看舅权的社会逻辑。
　　不劳足下破费，她道。
　　放心，不请你饭，眼睛也不收费。

　　最后十秒，夏祢发现自己誊错了一个答案，忙用橡皮擦掉，拿铅笔重新描起。
　　然后便轻轻丢开了笔，几乎同时间，铃声响了。

　　她唱山歌科，唤你来倒也无他，只是给你招个女婿。
　　贝儿问，招了几个呀。
　　她道，只招了一个，你看看好女婿吗？
　　鳌拜道，好媳妇。
　　她道，好丈人吗？
　　鳌拜道，好丈人。
　　她瞅着于玠道，好丈母吗？
　　鳌拜道，好丈母。
　　不敢。于玠跳起来，一手拿着稿，一手盖着脸，躬了下腰，笑道，咋这么别扭，删掉删掉。
　　她看了看道，好的。这样，你看下面的，“你”随“我”去那堂子里把个澡洗，这两句不如也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