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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章:如有隐忧 ...

  •   江泠璧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朦胧间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有人在她耳边痛声道:“璧儿,醒一醒。”声带哽咽。这世上管她叫“璧儿”的不过那么几人。慕燕怀远在宛京,卫谦下落不明,便只有哥哥谢澜清了。她能感觉到谢澜清呼声中的慌张,就像第一次她寒毒发作,爹娘去后无论如何都没哭的他抱着她哭叫出声——他怕失去她,他的妹妹,他唯一血脉相同的亲人。
      “哥哥,你莫急,我只是做了个梦。”她见不得他为她如此难过,如同儿时就清楚,她若是也像爹娘一般离开,他便再也不会笑了一般,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睡下去,于是睁了眼。
      谢澜清当日莽原一战之前被江泠璧下了“浮生梦”,后又有卫谦安排霜剑将他和湘泪悄悄送走。然而七日后他醒来发现离边州已远,发了疯似的要赶回边州,无论霜剑和湘泪怎么劝都听不进去。霜剑、湘泪深知他忧心妹妹的安危于是依了他,三人一路走一路探听消息,他到的时候江泠璧正因卫谦下落不明,伤情过重,尚在昏迷之中。
      莽原一战霜瑛阵亡、江泠璧被卫谦救回,万俟川献城,江泠璧重夺边州、箭射卫谦以及霜风没能找到卫谦下落,这些事情他都听萧允明及风陵卫说了个明白,挚友极有可能已然殉国这一打击已让他心中难过非常,更听众人说起那日妹妹落了血泪又心急吐血、如今更在昏迷之中,见到她那惨白如纸的形容更加伤心焦急。此时妹妹终于醒来他先是惊喜,然而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很快包裹了他。将妹妹揽入怀中安抚地轻拍她的背脊,哑声道:“璧儿,醒了就好。我都知道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顿住。
      江泠璧任由他紧紧拥着,眼帘低垂一动不动。待他放开她,才向床前守着的霜袖等人道:“让你们担心了。放心,我已无碍。”
      扶扇方才出去打水,如今见她醒了,惊得砸了水杯扑到床前抱着她埋头哭了起来:“小姐,小姐你可算醒了。”
      “傻丫头……”江泠璧叹息着拉了她起来:“莫哭。我没事。你替我把霜风找来,这几日他一定也不好受。”扶扇有些惊疑地抬了头,一指身后:“小姐,霜风就在这里呀,你没看见?”
      “是么?”江泠璧轻轻别过脸,轻声道:“我没注意。”
      “不对。小姐……” 扶扇抬头盯着她的脸——江泠璧本来清亮夺人的明目此时似蒙了一层淡淡的云霭,黑眸外有一圈隐隐的血红。“小姐,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这一提,众人都看着江泠璧。谢澜清拉了她仔细看了看,皱眉道:“璧儿,你的眼睛……”
      “只是有些看不清了。”江泠璧从他手中挣出,低了头轻轻道。
      “谢小姐日前泣血伤了眼睛,这一阵怕是都要这么着了,除了安心将养并无良方。”云采薇走到她近前看了看,摇了摇头:“我去配药。”
      “采薇。”江泠璧伸手摸了摸,牵住她的衣角:“莫急。我有话问你。”云采薇脚下一滞,回了身。
      “少庄那样的伤……”她抬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云采薇的脸:“有可能活么?我要听实话。”
      “这……”云采薇一怔,低头不语。
      “好了,你去吧。”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却仍是不死心地问出了口,得到的必然是更绝望的失望。更深的倦意回到江泠璧的面上,她轻拉了谢澜清的手:“哥哥,如今你回来正好。我要回京。”

      安王府,叶君镆正挽着衣袖挥毫泼墨,小涅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殿下,殿下,方才丞相府差人送来了这个。”说着递上一张白绢薄笺。
      叶君镆展开一看眸光微敛:“正好。我正想见见她。”
      “殿下,是谢小姐么?”小涅观他神色,好奇地追问道。
      叶君镆将挽起的袖子放下,神色随意:“嗯。你去备车。”

      听雨楼的雅间依旧木沉墨香,阑干之外可俯视波光粼粼的洛水。然而这一次,不会有斜倚的修韧身影从阑干边转过身,展颜向她温润一笑,唤她:“璧儿。”
      谢澜冰扶着那阑干怅然凭风,青丝在风中飞扬,一身素白广袖月纱长裙微微飘动,安谧娴静如广寒仙子。
      “澜冰。” 叶君镆静静地站了一会,终是出声唤她。
      谢澜冰回转向他,一如既往地淡淡一笑:“殿下一向守时。”
      她清减了,愈发纤弱如同随时都能化去一缕清风。站在这里的并不是一个人。一个……有心的人。叶君镆觉出了不同。
      “殿下请坐。”谢澜冰在桌边坐下,伸手向桌上探去。
      “别碰!” 叶君镆惊诧地将桌上茶壶移走,有些不置信地看向谢澜冰:“这是开水。你的眼睛怎么了?”
      “看来得烦劳殿下为我倒茶了。” 谢澜冰将手缩回放于膝上,那笑有几分无奈:“也没什么大碍,只是看不太清了而已。”
      那一双或潋滟如水、或清冷如泉、或犀利如冰,蕴着无尽星光月华的明眸,似笼罩了淡淡的烟,不复清亮。叶君镆瞳孔收紧,低声逼问了一句:“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谢澜冰嘲讽地牵了牵唇角:“边州被困,死伤的将士近三十万!城中伤亡的百姓更有百余户!如你所知,你的妹夫也已身葬沙场。我不过只是看不清了而已,哪里需要那么多为什么。”她略略一合目,平静道:“边州被困,粮草被克扣、救兵被拖延,都是英王所为。可我想知道,殿下你既已与我结盟,为何没有阻止?若是边州丢了……”
      “边州不会丢。” 叶君镆淡淡出声却是不容置疑:“有你的风陵骑,有我的天机营,如若真有闪错我自会亲自披挂出征。”
      他的自信决不是没有道理,他有十分的把握。“看来果然是皇上的意思。”谢澜冰别过脸去。可笑如她,怎么频频忘却身处最高端的那个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何惜让万人埋骨!连眼前的人,最初自己也一时失察,没能看个清楚。“殿下该希望我把这笔账记在英王身上罢!”
      叶君镆伸手倒了杯茶给她,自己也端起茶杯小啜一口:“的确。当然乐得一见。坐享其成之事何乐而不为。”
      “我愿助殿下扳倒英王,不过我有三个条件。第一,此事我亲自去做。第二,我需要殿下配合。第三,殿下须答应我向皇上求情保住靖宁侯府和贤妃娘娘。”
      “你还是为了他。若是我,就算保靖宁侯府也不会为贤妃娘娘求情。大哥如果失势,贤妃不如死了干净,在冷宫中活着更是受苦而已。你这心慈倒不如心狠。” 叶君镆似不意外她会这样提。
      “他同我说他姑母自幼对他很好。如今……我怎可害她?我想过了,若是没了记忆便不会痛苦了,再将她送到别处,这我自会遣人去办,殿下不必多管。” 谢澜冰面色一冷:“既对殿下有益,殿下何必管我是不是为了他。”
      “你那一箭……”叶君镆微叹了口气:“本是为了救他。只可惜……或许你们终是缘分太浅。你的眼睛该也是与这有关吧。” 听手下禀报了当时情况,他大略猜到她为何射了那一箭。旁人只道她心冷无情,他却知道她做出那样的决断有多艰难。得知卫谦下落不明时他心中没由来一松,却还是有丝担心,与其说担心不如说好奇,他越来越想看清她是怎样的人。
      谢澜冰闻言波澜不惊的面色有一瞬的诧异——他居然懂!然而……越是这样她心中便越凉。他了解她比她了解他要深,仿佛博弈,他能明晰她每步棋为何而布,她却还不能完全弄懂他的。难免一输。
      “如此,殿下只管等着我的信便是。霜袖,扶我下楼。”

      今冬无雪,一月的天却寒冷得似能将人全身的血液冻结。瑞和公主一身孝服守在卫谦的灵前几乎哭晕过去。素烛白帷,长明灯暗。谁能料想,当日城外送别英姿勃发风神俊朗跨马出征的丈夫,前日府中迎回冰冷沉凄的灵柩……大婚不过三年,膝下无子,如今竟成了未亡人!就算原来他心不在,可好歹人在。哪怕是疏离,还能听他的声音、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可如今……
      前来祭奠的人一波接一波地来了又走了,不知几人真心、几人假意。卫桓自卫谦灵柩归来后也是一直长吁短叹老泪纵横,家人们各自伤感,除了身边彤裳哪里又有谁真正顾着她肯陪她的?贤妃在宫中得知,亦是难过非常害了病,所幸英王素来看重这个表弟,这几日一直在靖宁侯府帮忙料理后事。
      谢澜冰远远看见那高悬的白色灯笼神色便是一黯,谢澜钰与沈玉淑看见她这样心中也是无限难过,沈玉淑将她揽靠在自己肩上:“小妹……” 谢澜钰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亦柔声抚慰:“过去了就莫想了。你的身子经不起再伤怀过度了。”
      “我没事。” 谢澜冰坐直了身子垂了眼帘神色淡淡。手指轻轻抚过随身佩着的一环一玦,刺痛绕指而生,直蔓到心上。然而……握住那仿佛寄存了所有支撑她心念的碧玉,浅笑如烟:“大哥,玉淑姐姐,我知道如何才能让他放心。你们真的不必忧心。”那日哪怕她的箭尖直指着他,他尚且笑容温润满盈信任和怜惜。那样安和地求死……不,不是求死,他是相信她定早有谋划,他是那样了解她。他答应过她会尽力活着,所以他没有自行了断。只有活着,活着才有变数,活着才有希望!为国,为她,就算真的……他也决不舍得看到她难过罢。
      少庄,谢澜冰在心中默道:更何况,害死你的人,害死瑛哥哥的人,若我查得水落石出定不会放过!我或许不相信什么天理昭昭恶有恶报,我能做的只有以我之力让他们悉数抵对。是,就算这样也唤不回已逝的人,可我怎能看着他们满手血污依旧逍遥快活!边州近三十万的英魂啊,我相信他们在看着……这世上权谋之中,到底还是有那微弱的、顽强的、不完全算得上是正义的正义。只为给逝者一个安息,给生者一个解答。如是而已。

      瑞和公主正拭泪,忽听家人来报,谢澜钰夫妻以及谢澜冰前来吊唁。女子之心或许就是这般难以理解,因知卫谦与谢澜冰两情相悦的缘故,她本对谢澜冰心有嫌隙。然而如今卫谦亡故了,她却知道唯有谢澜冰能理解她的心情,唯有谢澜冰是真的与她一般感伤。同病相怜,她忽然非常想见她。
      谢澜冰见到白衣憔悴的叶绾卿时心中也生出几分不忍。这个金枝玉叶的娇柔公主,终究是他们有负于她。她也只不过是她父皇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如今受的委屈也够多了。
      “澜冰……”瑞和公主哭倒在谢澜冰怀中,泣不成声:“他,他死了呀……他居然就这样……死了……”
      他居然就这样……死了。这是她从不敢去多想的最有可能的事实。谢澜冰的眼中渐渐又起了水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公主,节哀。”谢澜钰和沈玉淑相视一眼同时深叹了口气,见她二人哭得难过上前解劝。
      “澜冰,澜冰……我知道他爱的人是你,可我也喜欢他啊,我才执意闹着父皇要嫁他。这两年多他对我一直冷淡,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是我错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他居然,居然就回不来了。” 瑞和公主憋了许久的苦闷此时全都涌了上来,在儿时要好玩伴的肩头泪水涟涟:“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我要央父皇为他报仇啊!”她哭得伤心,并没发觉问这些问题的时候谢澜冰身子一僵,之后微微颤动。
      无法跟眼前的女子说。是她亲手射了他一箭。伤他的人,是她。谢澜冰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日城头的画面,那记忆似已成了梦魇,弃之不去。“是,要为他报仇。”她低声道,拉起瑞和公主:“绾卿,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他故去,侯爷年迈,偌大的靖宁侯府还要靠你操持,你要千万保重身子。若有什么事只管遣人到相府告诉我,若是心中堵闷也可让我陪你出去散散心。绾卿,坚强些。”
      “谢谢你,澜冰。我记下了。这几日多亏了大皇兄一直在府中帮衬着,卫母妃也命人送来了不少东西。” 瑞和公主像将谢澜冰当成了主心骨,拉着她不肯放手。正说话间,英王听府中家人禀报谢家兄妹前来,便也到了灵堂,两下见礼,谢澜冰敛颜道:“方才听绾卿说,这几日多亏了殿下,澜冰也在这里谢过。”这话说的却也不奇,当初她与卫谦两情相悦本是几乎整个宛京皆知的事情。
      两个倾国佳人并肩而立,皆一身素缟,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瑞和公主气质娇贵,平素偏爱粉色,这一着白倒似失了几分亮丽颜色。可谢澜冰不同。她本就是挚爱着白的,那白在她身上无端多了分清艳的味道,衬着她素雅气质愈发如月露风荷,广寒仙子。英王虽是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却还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刹惊艳——这个女子,无论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总能让人感觉到惊艳。在于容貌,却又超乎容貌之外。
      若她不是已被父皇指给了三弟该有多好。他蓦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收住心中怅惋,做出谦和姿态:“谢小姐客气了。少庄是我的表弟,又深得母妃疼爱,可叹不幸以身殉国,于公于私我都该为他做些什么。”
      谢澜冰在心中冷笑悲愤,面上却依旧淡淡凄哀,轻垂眼帘愈发楚楚动人:“殿下如此深明大义,澜冰同绾卿一样不胜感激。改日愿邀殿下过府品几杯清茶,不成谢意,聊以为酬。”言毕,那一双含露明目如蜻蜓点水般与英王眼神一触复又移开。
      这样的双眸是不该生在人间的,仿佛生来就是要置人沉沦的。这女子平素淡漠疏离不曾主动邀过什么人。如今得她邀请,英王一时魂被摄了去,并未思量,口中便应道:“好。”
      谢澜冰柔婉浅笑,低下头掩去眼底深藏的冷厉冰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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